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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  狂乱之夏

宇宙历797年春季之后，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各自结束了短暂的安宁时期。历史像一只轻轻震动翅膀的蝴蝶，闪烁的星辰有如蝶翅上洒落的银粉，只是每一粒粉末跌落之时，便有无数生命陷入混乱的泥淖。

罗严克拉姆侯爵占据帝国首都，采取以静制动的策略等待贵族联合军发起挑战。不过，这位野心家并不需要隐藏锋芒太久，米达麦亚在亚尔提那初战告捷，打败斯塔汀后，便趁势与罗严塔尔一同反攻，意图拿下进攻路线上的连汀堡要塞。然而，第二战却打得极为惨烈，久攻不下时，两位提督亲自冲上前线做诱饵，才终于擒下了一夫当关的奥夫雷沙。

这位猛士的勇武与残暴都让莱因哈特印象深刻，倘若不是他对安妮罗杰出言不逊，或许还能得到一份微薄的欣赏。莱因哈特对诋毁姐姐的人概不容情，下令将他公开处刑，原本还想将他大卸八块，连尸首也不留给其族人，不过在吉尔菲艾斯的劝阻下，总算留下了这位猛将的全尸，送回了秃鹰之城要塞。

奥夫雷沙之死让贵族联合军大为震动，连汀堡要塞也落入敌方手中，一时间士气低落，军心已经有不稳的先兆。然而，对于贵族联合军们来说，形势正处于晦暗不明的阶段，决定性的打击尚未到来。

此时的自由行星同盟无暇注意银河另一侧发生的事，除了大舰队的战斗之外，许多转瞬即逝的细节往往被人忽略，只有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揪住蛛丝马迹时，才将台面下发生的事一一还原。

四月末，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从他的私人宅邸中消失，而由于同一时间同盟的变故接踵而来，便没有多少人去追究他谜一般的失踪。此时，就连躲在黑暗幕后鼓动战争的第三者也不知道他下落何方。随后不久，海尼森传出一个谣言，说特留尼西特与救国军事会议暗通款曲，早就得知了政变的计划，所以才得以提前逃脱。

尽管许多事件的背后不乏阴谋，但特留尼西特的失踪却完全是一场被迫的意外。在四月的混乱中，一伙伪装成同盟区域治安巡逻分队的武装人员暗中登陆首都海尼森，偷偷潜入了议长家中并将其绑架，安置在海尼森近郊的一座废弃交通站中。

实施这一暴力劫持行动的，正是修特豪简以及跟随他的四名部下。这位倒霉的帝国将军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，接受了先寇布的秘密任务——倘若要向杨提督证明自己的价值，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接下来的同盟内战中大显身手。政变一方即使突然发难占领首都，但被杨舰队打败也只是时间问题，在合适的时刻，只需将特留尼西特与帝国勾结、唆使同盟政变的罪证曝光，现任议长自然会倒台，将权力让给更有资格的人……待杨成为真正的同盟领袖之后，修特豪简就能回到台前来成为一大功臣。

至于如何找到证明特留尼西特勾结敌国的罪证？先寇布也曾经向奥贝斯坦发出过同样的疑问，后者只是平静地说：“罪证是可以制造的，但并不是无中生有，罗严克拉姆侯爵派人暗中挑起了同盟政变，这的确是事实，只不过在大众面前的承担罪责的，不一定非得是那个实际犯罪的人。”

虽然如此，奥贝斯坦并未向先寇布全盘托出他的想法。正如杨通过推理，将地球教徒与忧国骑士团联系在一起，在奥贝斯坦的思维地图中，那个尚不能确定身份的幕后阴谋者也与特留尼西特存在着某种联系。倘若让修特豪简等人单纯执行暗杀任务，将最高评议会议长就此抹除的话，事情倒是很简单，但是如果能用特留尼西特试探出他背后的势力则更加合适。如果一个政敌死亡的后果仅仅是让杨提督减少一名对手的话，奥贝斯坦还嫌过于浪费了，他并非轻视生命的嗜杀之人，正相反，将生命用到尽处才是他的信条。

五月末，杨舰队进入德奥里亚星系。为了及时了解宙域内的动态，大量侦查艇被派到各个重要位置，每日向休伯利安传递情报。

不久前，邻近的艾尔刚星系侦测到了大舰队移动的痕迹，主星上还传来了叛乱军起事的消息。杨拿出早先从比克古提督那里要到的平叛命令书，懒洋洋地召开会议，表示既然已经领了工资，多多少少也得履行同盟军人的义务才行。

“虽然扑灭这些零星的叛乱有些麻烦，但是有香普尔星系的经验在前，艾尔刚的事情应该也能很快解决。” 

接下这个任务的是亚典波罗少将，他将带领三千五百艘舰只前往邻近星系，杨叮嘱他务必在两周内返回与大部队会合，因为根据天文预报，那时德奥里亚会迎来一年内的第二次日食，第十一舰队最有可能借此机会发起进攻。

巴格达胥中校并没有受邀参会，但还是用自己的方法得知了这个命令，于是马上通过秘密通信渠道联络了第十一舰队。

指挥官鲁格朗休中将等待他的消息已经很久，还在担心巴格达胥是否被杨舰队的人识破了身份，此时情报传来不禁大喜过望，但是随后他便陷入了决策的两难之中：亚典波罗离开杨舰队去平叛的窗口期，无疑是进攻的大好时机，但这比他们原定的计划要早，如果行动的话会失去日食的掩护，可如果等到分舰队归来，他们与杨的兵力差距就会更为悬殊。

思来想去，鲁格朗休决定不能放过敌人分兵的短暂时机，考虑到即使没有亚典波罗的支援，杨的主力舰队数量依然与第十一舰队相当，为了避免消耗战，鲁格朗休制定了退而求其次的方案，派出史东克斯少将的分舰队，截断杨与亚典波罗舰队之间的联络与补给通道，他本人则率领其余兵力对前往叛乱星球的亚典波罗发起围剿，以绝对优势将其一举歼灭，使杨舰队丧失羽翼。

鲁格朗休自认为他的战术目标定得相当谨慎，毕竟对手可是那个“奇迹的杨”，即使再怎样出意外，最差也不过是无法成功击败亚典波罗而已，况且巴格达胥还在敌营潜伏，最终依然可以采取暗杀的手段，将杨除之而后快。

可惜，杨威利在奇迹与魔术师等美名之外，还有一个不大好听的外号叫做“骗子”，而且他周围的一干将领幕僚也纷纷染上了这项恶习，作战会议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，亚典波罗离开后不久便改变了航向，真正开向艾尔刚星系的并非他的分舰队，只是一大批伪装后的无人侦察舰而已。

史东克斯少将对此一无所知，就在他正准备占据关键的联络补给线时，却发现自己被突然出现的舰队两面包夹，一边是绕回来的亚典波罗，另一边则是作为前锋的阮文绍，二比一的兵力差距和遭遇急袭的失控感让史东克斯阵脚大乱，不过几个小时，阵型与军心便一同崩溃了。

短暂的首战之后，第十一舰队折损了三分之一，剩余主力彻底失去了与杨舰队对抗的可能性，即使接下来杨不采取任何战术，仅仅依靠正面炮击对决，也是注定失败的。杨便是考虑到这一点，才决定快速歼灭史东克斯的分舰队，好让鲁格朗休放弃投降。

然而，发现自己中计的鲁格朗休并未给出杨所希望的答案，是他认为自己还有再战之力呢，还是出于不愿认输的“军人的荣誉”呢？杨听着敌方旗舰传来的回复，皱起眉头，这场闹剧究竟要演到何时才能结束？

奥贝斯坦一贯冷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：“损失三分之一的兵力，或许会让整个舰队丧失斗志，但这对于救国军事会议来说是不够的，第十一舰队需要全部歼灭，才能动摇政变的基础。”

杨回头看了他一眼，无力的感觉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，他心里清楚，奥贝斯坦说的是事实，别说三千多艘战舰，历史上有许多惨烈战役，指挥官早知大势已去，还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都不肯放弃呢！理性在骄傲、仇恨和偏见面前，就如襁褓中的婴儿般脆弱，而理性的社会也正如新生命一样，建立起来需要长期的培养，要摧毁却只在一瞬之间。

之后的战斗已经无可避免，五天后，杨舰队与回头的第十一舰队在德奥里亚星系边缘正面交火。此时，原本敌人打算用来掩护作战的日食也被杨利用，即使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，杨也不吝于借助任何有利条件以减少自己的损失，一旦找到空隙便集中火力猛攻，突破敌人的防御极限。密集的炮火如一场飓风，将参战的舰只卷入你死我活的疯狂较量之中。

杨目不转睛地盯着闪光的屏幕，除了义眼参谋之外，没有人能长时间承受那种过量的强光刺激，这也是舰队官兵们人手配备一副墨镜的缘故，但他仿佛在逼迫着自己以肉眼直视太阳一般，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。

第十一舰队的抵抗力相当顽强，是无法轻松战胜的敌人，杨在偶尔的眩晕间隙中不由得想到，八个月前，他现在的敌人也曾经是战友，是第十三舰队拼上性命救下的舰队之一，上一次错误与这一次错误之间，千万条性命灰飞烟灭，谁来负责？格林希尔吗？特留尼西特吗？罗严克拉姆吗？杨不认为有什么个体的存在，足以为这样恐怖的损失负责。

在激烈的近距离对抗中，或许只有空战队的斯巴达尼恩战斗员，才能做到游走于生死之间而不感到害怕。波布兰少校和他的飞行中队从母舰中脱离，纷纷投入战场，在激光闪烁的的宇宙幕布上划出无数条漂亮的弧线。

七个小时之后，第十一舰队的主力部分已被歼灭，只剩下小股兵力仍在负隅顽抗，但是那可怜的光芒就像快要燃尽的火柴一般，再也没有反扑的可能。

杨从指挥台上翻身下来，向副官交待道：“联络各飞行中队准备收兵，收拾残局的事，就拜托费雪少将多费心了。”

杨扶着额头，拖着脚步离开指挥室，他得去喝点什么，或者吐一回，才能让自己的感官恢复正常……不过，也许永远不可能恢复正常了。

德奥里亚星域会战以第十一舰队指挥官自杀而宣告终结，救国军事革命军在星际间的武装力量已经名存实亡。政变者虽然仍控制着首都的军政中枢，却也不得不为攻守之势的急速倒转而焦头烂额。

事情正如杨从伊谢尔伦出发时所预料的那样，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海尼森。然而，就在杨下令全舰队开拔后不久，噩耗忽然传来——在军事独裁戒严令下，二十万名市民在海尼森纪念广场集会反抗暴政，遭到政府军的残酷镇压，死者多达两万名，集会上控诉军政府恶行的洁西卡·爱德华议员也不幸死于暴力。

消息传到杨舰队时，杨盯着电视屏幕一言不发，他将新闻倒回去又看了一遍，然后起身独自离开了，之后的一天里都一反常态地戴着墨镜。同僚们大多认为这是他为屠杀死难者志哀的方式，只有那些熟识他的人，比如卡介伦和亚典波罗，他们早就认识洁西卡和拉普这对未婚夫妇，才知道此事对杨打击甚大。

奥贝斯坦看着遮住小半张脸的指挥官想道，或许杨是为了掩饰流泪的眼睛，但他不确定。他并不认为自己算是杨的“熟人”，只是出于巧合，刚好知道洁西卡·爱德华与杨是朋友而已。奥贝斯坦这一生中从未流过一滴眼泪，他的泪腺与眼球一样，从出生起就不具备应有的功能。这个小缺陷并不会对生活造成障碍，只是在这一天——孤独航行在广阔宇宙中的普通一天里，他莫名地感到有一点遗憾。

不过那遗憾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迅速划走了。所有的人类生就一副相似的肉体，或许便是为了满足其在精神层面无法互相理解的缺憾，久而久之也就慢慢满足于肉体感官上的简单嵌合了，在男女之间，这种感情时常被赞美为爱情，但在奥贝斯坦看来，那不过是一种同病相怜之情罢了。

他放下交给杨的报告，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指挥官面前呆立了好一会，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。

杨正处于低落的情绪中，没有注意到参谋的沉默，他的手机械地翻开报告，一页页掠过，但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。

纸张摩擦的声音让奥贝斯坦清醒了过来，他轻声告退准备离开，杨叫住了他，有些突然地冒出一句，“如果……如果我可以获胜得快一点，再快一点的话，是不是……”他没能说完接下来的话。

奥贝斯坦等了一会，然后接下了杨没有问出口的问题，“事情已经发生，再做假设也已经没有意义了。但是阁下还有未来，能让同盟……让您失去得尽可能的少的方法，一定是存在的，我也会为此而尽力。”

事实上，奥贝斯坦认为杨的军事能力无可指摘，德奥里亚星域的歼灭战可以说是速战速决的典范，换作是别人也不会比他赢得更快。而且，他并不认为广场大屠杀事件毫无可取之处，这样的恶性事件足以让摇摆不定的人认清救国军事会议的本质，使之与民众结仇，接下来必然溃败得更加迅速，以两万人的死伤换取舆论与民意，在他看来已是十分划算，洁西卡·爱德华确是以一己之躯，为她所热爱的民主与自由做了贡献。

不过，即使性情冷酷如奥贝斯坦，也不会在杨面前把内心所想说出来，他固然擅长戳弄别人的死穴，但从来不以此为乐。

随着杨舰队越来越靠近海尼森，尚在观望形势的人们开始动摇，各行星的警备队和义勇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去投诚。政变发生不过三个多月，来势汹汹的救国军事革命军就已失去了最初的锋芒，形势变得岌岌可危。

就在这时，更大的打击降临了。

六月底海尼森发生广场大屠杀的时候，许多电视台记者被在场的政府军人袭击，大批相关人员被捕入狱，直播也被掐断，只有四号卫星电视台冒着危险锲而不舍地进行追踪报道。七月下旬的一天，该台突然收到一份匿名包裹，里面是一份作战计划书和近百页的通信记录，令人震惊的是，计划书详细写出了从去年底开始到政变爆发的一系列行动指南，与实际发生的情况无不吻合，而通信材料则经过了简单的加密，解开之后发现，联络的双方竟是特留尼西特和罗严克拉姆侯爵的元帅府。特留尼西特为什么政变一爆发就失踪的疑惑得到了完全的解答，原来这名道貌岸然的爱国领袖竟是卖国贼，暗通帝国挑起同盟内战，意图在混乱结束之后再来攫取政治成果。

四号卫星电视台如获至宝，立即将罪证整理后播出，被军事禁令打压已久的媒体则纷纷转载，民众因为广场大屠杀的惨剧而积压在心中的愤怒被引爆，一时间舆论沸腾，反对救国军事会议的声浪越来越高，一方面要求军政府将特留尼西特交出来，另一方面要求杨威利尽快平定叛军解放海尼森。至于那罪证是否经过警方查验属实，特留尼西特根据法律又该承担什么责任，现阶段是无人关心的。

讽刺的是，听闻这个消息最为吃惊的是矛头中心的救国军事会议。大多数参与兵变的军人们对此忿忿不平，他们举兵原是为了肃清国内的乌烟瘴气，自认为占据大义的名分，何以竟遭到如此的双重栽赃，竟跟敌国和特留尼西特扯上了关系？

只有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林奇少将发出了嘲讽的冷笑，值此危急之际，他不仅一点也不为政变的前途担忧，反而想为自己倒杯酒，向眼前这番人间闹剧致敬。

格林希尔上将怒视着这名胡子邋遢的颓废军官，质问他为何发笑，林奇抹了一把脸，枯槁的面容因为发自内心的笑容而扭曲。

“好狠啊！想不到竟有人比罗严克拉姆侯爵还狠毒……是那个杨威利吗？哈哈哈！太好玩了，这比我预想的有趣多了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！你们这些蠢材！现在还看不出来吗？拿着来历不明的剧本，在这舞台上表演的小丑就是你们啊！”

在这近乎癫狂的笑声中，格林希尔上将的心沉到了谷底，他明白一切都完了。

TBC

注：原作世界线下，杨在打海尼森之前也想到了利用巴格达胥做人证、伪造物证去指出帝国唆使同盟政变这一事实，杨奥的思路其实是差不多的，但杨是在大势底定时为了最后一击做准备，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，奥则做得更绝，顺便把特留尼西特也拉下水，并且对此完全没有心理障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