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银英][杨威利/奥贝斯坦] 盗火不息（四十一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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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 时时刻刻
十月九日发生的暗杀事件在杨舰队引起了巨大震动。根据案发现场的痕迹以及案犯的供词，这次行动是完全针对司令官的，只是原本可以一击得手的计划并未得逞，杨只受了些擦伤，马逊和三名政府文官也被波及，目前暂无大碍，奥贝斯坦则身中数枪，情况最为危急。
事后调查发现，刺客共有三名，其中两名通过难民飞船混入了普罗米修斯号，然后装扮成了工作人员，两人都已在案发现场被击毙，第三人则来自内部，是军事监察员身边一名不起眼的书记员，其任务是辅助完成检视任务，因此得以借身份之便协助刺客破坏供电系统。事发之后，杨要求对舰上的所有人进行必要的检查，包括之前忽略的独立政府代表团，此人的身份才终于暴露。
格伦得知自己人里竟出了内奸，不禁大惊失色，他再三向杨道歉，并坚持自己毫不知情，塔拉索尔则是面色铁青，愈发沉默寡言，对如何处置暗杀者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。
当然杨并不需要他们的意见，他只是冷淡地宣布：“这件事关系到全体乘员的安全，需要进行彻底的调查，我个人是否信任您是无关紧要的。很遗憾，我不得不暂时限制您和各位代表的行动，以免带来更大的风险。至于与帝国皇帝和谈的安排，在那之前我会如实向罗姆斯基阁下报告，如果他认为可以照常推进，就由我负责执行。”
说完他迅速地敬了一个军礼，不再多话便转身离开了。菲列特利加跟上他，忽然发现杨的步伐不知为何快了许多，不仅如此，他身上似乎还发生了一些说不上来的细微变化，也许跟奥贝斯坦有关，不，是一定有关，菲列特利加如此确信。昨天派特里契夫把参谋长从他身边拖开之后，杨一直拒绝换衣服，而平时的他分明是讨厌血的，也不会允许自己如此不体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，她实在看不下去，把长官推进洗手间，才换回一个能见人的杨。
此时的杨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一样毫无顾忌地向前走着，可是又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，直到发现菲列特利加小跑了几步拐过弯才跟上时，杨才惊觉身后还有人，脚步终于慢下来。原来副官已经跟着好久了，不知是因为担心他的状况，还是依然遵守着“不能让杨单独行动”的规则。
杨停在走廊中间，表情空洞的脸上显出一丝无助和迷茫，他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，沉默了好一会才问道，“参谋长怎么样了？”
菲列特利加在心里叹了口气，“输血之后醒过一次，医生说仍在观察，脏器损害程度还不明确……杨提督，您要去看看他吗？”
杨没有回答，只是退缩似的移开了视线，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：“他会挺过来的，对吧？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。”
“我想他和医生都会尽力的，如果您不放心的话……”
杨摇了摇头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，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，“你说得对，他会尽力的。等和谈完之后，我们就回伊谢尔伦要塞，这段时间劳烦你了……我回房间待一会，不会有事的。”
菲列特利加看着杨离开的背影，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在艾尔·法西尔第一次遇见对方的情景。杨喜欢独处，但是从未显得如此孤独，甚至可以说是害怕……更让她感到难过的是，杨大概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。
眼力超群的副官的确观察无误，杨在别过脸的那一瞬间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表情了，可是世界上唯一能接住他的人并不在这里。他可能会永远失去对方，向任何神明祈求都没有用，因为那全都是自己的错。奥贝斯坦来到他身边之后所遭遇的一切不幸，无一不是与他有关，他的每个选择都像是在挥舞一把镰刀，并且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收割那个人的生命，而最可怕的是，杨在心灵的寂静荒野中质问自己，倘若时间重来，他也不会改变任何一个选择。当时派特里契夫从杨手中将奥贝斯坦拉开的时候，那荒野中盘旋的乌鸦便俯冲下来，狠狠地啄了一口他的心脏，这双杀过成百上千人的手，难道配和死神争夺生命吗？
现在他又想逃到奥贝斯坦那里去了，想痛快地发泄一场，或者蛮不讲理地命令那家伙立刻回来，反正奥贝斯坦从不拒绝。而那正是杨不敢去看他的原因，这样的任性是一种罪恶，至少杨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，很多职责要履行。
杨舰队因为中途发生的意外事故而比原计划晚到了一天，只刚好赶上和谈的日子，莱因哈特已经先到了。帝国方这次并未率大军出行，出现的只有一艘旗舰与十四艘护卫舰，看到这番阵容，艾尔·法西尔政府的人总算放下心来，这说明帝国皇帝确实是抱着对话而非打仗的目的前来，因此杨也下令后来的援军暂时退避，以表示同样的诚意。
会面的地点是原同盟的矿产星球之一，人迹稀少，地下分布着数条纵横交错的矿井与隧道，地表上则散落着被遗弃的大型机械和居民楼废墟。莱因哈特选中此地的原因无疑是它的地理位置便于双方落脚，所有设施也只修建到可用为止，因此建筑的内饰装潢，比起长久经营的伊谢尔伦要塞寒酸多了。不过，帝国皇帝一向注重实质而非形式，更何况大多数亲眼见到他的人，早就被他本人夺走了全部注意力。
独立政府代表团因为犯罪嫌疑而仍在软禁之中，这一天陪同杨一起来的是菲列特利加和林兹，但他们也被帝国护卫挡在门外，因为莱因哈特只打算与杨单独会面。
杨走进会客厅，只见金发的君主背对着他，正注视着墙上唯一的一幅挂画。莱因哈特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，与杨交换了军礼。这个简单的照面让莱因哈特感到有些异样，除了军服和帽徽的样式不同之外，杨给人的感觉与之前的印象不太一样了。
其实，不独是莱因哈特觉出些许时移世易的变化，杨眼中的他也与以往不同。一年前莱因哈特还是野心勃勃的帝国元帅，如今他已经成功改朝换代，而杨的祖国则不复存在了。
“朕原本希望，上一次我们的见面会是最后一次……”莱因哈特脸上自嘲的笑容掩盖了话中的锋芒，“但时势不允许朕继续下去了，想必对杨提督来说也是如此。”
“是的，对大多数人来说，都已经到了必须做个了结的时候了。” 杨点头道，“敏兹阁下还好吗？我听说他在恐怖袭击事件中受伤了。”
莱因哈特稍微眯起眼睛，有些意外杨竟会单单问起尤里安，然后他想到那孩子本就做过同盟军的俘虏，杨记得也是理所当然。
“没什么大碍，您费心了。他本来想跟着朕一同过来的，说希望再见杨提督一面，这次和谈，他还是最积极支持的人之一，讲了好多大道理，倒叫朕不好意思了！”
杨笑了笑，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些礼貌之外的温度，这与他对尤里安的看法一致。“阁下身边有这样的青年才俊，不仅是贵国的幸运，也是我国的幸运，实在令人羡慕……”
这句真心的夸赞似乎让莱因哈特格外受用，略微凝滞的气氛流动了起来，他的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。艾密尔照例每隔一段时间便进来添茶换水，然后又按皇帝的要求抱来一卷巨大的星图，以及一盒古老的黑白棋。那些圆圆的小石头似乎是用来指代帝国与艾尔·法西尔的舰队，莱因哈特和杨时不时便会拿几颗放到星图上去。不同颜色的棋子就像天平两端的砝码，遵循着某种特定的换算比例，而最终的目的是达到两侧的平衡，只是艾密尔并不知道它们是以何种方式来称量重量的。
比如杨放下白棋之后，又将几颗黑棋从费沙的位置上推开：
“如果要限制艾尔·法西尔星系到伊谢尔伦走廊的驻军上限的话，费沙作为未来的军事要塞也应该符合对应的规模，通道辐射星域划为不设防区，我想这是达成令人信服之和平的必要条件。”
“那么杨提督认为，奥丁、海尼森与伊谢尔伦要塞本星的驻军不受条约限制？”
“当然。”
“真狡猾！无论是奥丁到费沙的距离，还是海尼森到费沙的距离，都是所谓‘解放走廊’的好几倍，考虑反应时间的话，我方即使部署多少兵力在后方，分明都会处于劣势，朕可不能答应……”
艾密尔不是很懂他们在说什么，但是莱因哈特看起来精神很好，与前段时间病恹恹的样子截然不同，这就叫他心里高兴。谈话持续了整个下午，到傍晚时分，关键的部分已经基本达成一致，进展比想象中要快得多。
杨忍不住打了半个哈欠，今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，他的能量快要见底了。
莱因哈特却是完全相反，越投入工作越不想中断，他那双生得过于浪漫的眼睛仍在注视着连接各星系的线条，一边感叹道，“如果可以的话，朕真不想与你为敌……不，还是与你为敌更有意思，只可惜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。”
杨苦笑着摇了摇头，就在和平条约即将缔结的前夕，帝国皇帝反而毫不掩饰地展现出好战的本性。
“不过，朕有一个不情之请，这是出于私心的条件。”莱因哈特突然转向他，认真地说，“朕希望在条约期限内，你能继续担任艾尔·法西尔的军事统帅。”
杨一时愕然，这个要求完全在他意料之外，看起来不仅对帝国军没有任何好处，也跟他的计划截然相反。“可是……为什么？如果是为了和平的话，不是应该我尽快退役比较好吗？我只是一介军人而已，并没有……”
莱因哈特露出一种介于任性和骄傲之间的表情，“不要误会朕的意思，这不是指不主动开战的约定会被提前打破，朕许下的承诺绝不会食言！只是朕希望能保留平生最大的对手，时刻提醒朕不要忘记失败的屈辱与后果。一旦再次开战的时机成熟，杨提督会第一个知道，而到那个时候，朕要你随时应战。如何？这就是最后一个条件，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，唯独这一点不能让步。”
杨当然不可能立即答应，毕竟那完全是协议稿中未曾出现的内容，不知是莱因哈特一时兴起才这样说，还是故意在单独见面时才提出来。
“我理解阁下的考虑……”杨克制住内心的一丝不快，“但我需要与本国代表商讨后才能给出答复。”
莱因哈特理解地点了点头。杨为难的样子让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快意，上一次和谈中，杨拿尤里安的性命交换奥贝斯坦的事他可从来没有忘记。要求杨继续掌兵表面上是关于皇帝自尊的颜面问题，实质上却是艾尔·法西尔的政治问题，这个想法还是希尔德向他建议的。
杨并没有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条件上纠结太久，反而说：“既然阁下追加了条件，如果我方同意，那么相对地，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
“噢？杨提督请说。”
“其实，我方代表团来到此地之前经历了一番磨难，遭遇了一伙流亡刺客的袭击，其背后的主使者是前费沙领主鲁宾斯基。此人及地球教的残余爪牙至今仍在地下活动，之前在费沙市政厅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，也极有可能是他在操纵。我方虽然掌握了一些线索，但是苦于费沙是帝国领地而无法进行彻底的调查与追捕……所以，我希望阁下抓住此人并绳之以法，唯有这样，我们缔结的和约才不会被阴谋者暗中破坏。”
莱因哈特面露惊讶之色，他飞快地思考了几秒钟，然后便点头同意了。
宇宙历800年（新帝国历2年）十月十五日，昔日自由行星同盟与银河帝国之间从未达成过的和平条约，终于由艾尔·法西尔政权与新帝国实现。杨与莱因哈特的会面定下了和约的主要条款，双方在之后的晚宴上正式签下了框架协议，持续多年的战乱终于划下了休止符。
不过，完成这历史性的一步并未给杨带来多少快乐，即使那意味着未来的五年内他可以过上清闲日子，长久以来渴望的休息近在眼前，可是心灵却依然麻木得毫无感觉。
由于之前难民船的意外，亚典波罗已带着分舰队飞速赶来，幸好暗杀事件并未酿成大规模冲突，多余的武力也就没有派上用场，但是，他借此机会向杨私下提了退役，表示想在和约敲定之后脱下军服投身政界。
他的决定并不令人意外，杨早就知道，加上卡介伦，他们三位学长学弟之间，亚典波罗一直是最有野心的一个，只是杨的光芒掩盖了他的功勋罢了。亚典波罗行动的理由依然充满着理想气息：
“战争虽然结束了，革命却还远远没有成功呢！”
杨看着他依然年轻的脸，挽留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。“虽然我不明白，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跑到政治那一滩污泥里玩，不过既然你已经决定了……”杨眨了眨眼睛，找回一点学生时代的揶揄本领，“难道是因为快三十岁了，所以想要抓住机会寻找新的人生意义吗？”
“什么人生意义的暂且不提，明明我距离满二十九岁还有好几天啊！”
“抵抗时间是没有用的哦。辞职信要好好写一封给我，作为模板我会收藏，这样等我要用的时候，就可以改个名字照抄一遍了。”
杨温和地笑着，心中却并没有任何与表情匹配的喜悦，亚典波罗即将离开杨舰队，走他自己的路去了，这本该是令人高兴的事，或许这个年纪真是人生的转折点也说不定……
杨回想起自己二十九岁的时候，带着新成立的第十三舰队，兵不血刃拿下了伊谢尔伦要塞，也正是那一年，他遇见了奥贝斯坦。他赢下的这场战役拨动了后续一系列命运的转盘，无论是国家的兴衰还是无数活生生的人，都被推上了无法回头的轨道……曾经属于帝国的奥贝斯坦上校，预见到这一切了吗？那个人知道，在杨的奇迹辉光之下，死亡的阴影会从此相随吗？
如果你知道会有今天，还会选择来到我身边吗？
或许不会，杨记得奥贝斯坦亲口说过，他叛逃时的第一选择是莱因哈特，只是因为杨这个意外成了既定事实，才走上了如今这条路。没错，这是毋庸置疑的，莱因哈特是天生的领袖，即使站在远处也无法忽视那耀眼的光芒，他们之间的合作会更顺畅，奥贝斯坦所期望的事现在就已经实现了……
杨任由思维里的妄想随意生成、在不同分支的水道中流淌，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一间病房前。
每天杨都从医生那里听闻奥贝斯坦的情况报告，前天已经脱离了危险，只是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，等待饱受折磨的身体从创伤中恢复。
病人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百合花，不知是谁送的，在这艘孤零零的战舰上，竟然能找到真花，实在匪夷所思。杨忽然想到，所谓的军人，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鲜血多于鲜花的地面上，只是战争的宣传者大概会说，伟大的前者可以浇灌出美丽的后者吧。
他在那张窄窄的病床前坐下，置身于复杂的医疗管线与监测屏幕之间，像一只蜘蛛蹲在硕大的蛛网中央，注视着被命运的丝线裹紧的猎物。他曾经以为眼前的这副躯体他已经了解得很彻底了，可是奥贝斯坦究竟能承受多少东西，又能从多少磨难中活下来，那人坚韧的程度直到现在依然让他惊讶。杨伸出手，轻轻地搭在被单下露出来的手腕上，指尖下传来微弱的脉搏跳动，这一个瞬间和下一个瞬间都回应了他的触摸。杨几乎是着迷地听着，原来这就是生命不断延续的感觉，从一个人的身体深处，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心里……他知道那一切都是短暂的，漫长的历史中胜利会消失，民主主义会消失，光辉灿烂的大爆炸之后，已经有无数事物诞生又死亡，但仅仅是此时此刻他们都活着，他便不需要额外去寻找意义了。
“原来如此，原来如此……是因为我已经遇见你了，我已经……” 杨像是在回答自己内心的问题似的，莫名的自言自语如同雨水打湿透明的玻璃窗，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，只有脑海中的两条路变得越来越清晰，在世俗与心灵的世界里分别延伸向未来，一条是万人簇拥的红毯之路，他不愿意走却无法拒绝；而另一条则黑暗无光，没有掌声与鲜花，因为生命的求索只允许孤独为伴，可是只要那声响依然肯回应，那么今后的时时刻刻，他便有勇气继续走下去了。
杨的心跳透过触碰传递到了沉睡之人身上，奥贝斯坦的手稍微动了动，沉重的眼皮慢慢张开，机械义眼准确无误地接收了杨的信号，那是现在他身上运作最良好的部分。
但那是真的杨吗？还是濒死之际的幻觉？奥贝斯坦分不清，光是清醒过来就耗费了全部力气，脑袋昏昏沉沉的，哦，是熟悉的止痛药渗入神经的作用……杨的声音刺破了厚厚的迷雾，有些慌张地撞进他的耳膜里，那么是真的，因为幻觉中的杨永远游刃有余。
“……很疼吗？”杨问道。
奥贝斯坦花了好几秒钟理解对方的问题，他不明白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，但他决定如实回答：“有一点。”
然后他看见杨笑了，湿漉漉的眼睛微微弯起来，那是一个在记忆和幻觉中救过自己很多次的笑容，于是他也笑了一下，也许是因为他的意识才刚刚苏醒，想要回应的本能胜过了冰冷的意志。
TBC
下一章应该就是剧情最终章，然后再加个尾声就可以完结啦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