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北看成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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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章帝国侧的剧情比较多，含少量双璧和微量莱罗。

本章已修订。

第三十五章 地雷

伊谢尔伦要塞夺回之后，在靠近银河系中轴线的边境区域，由革命政权控制的“解放走廊”终于形成。其纵深不到一千光年，航道狭窄曲折，像一小股自高山上发源的雪水，未来将会变成怎样的河流尚未可知。

由于舰队驻防的缘故，杨没有返回艾尔·法西尔参加庆典，但是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，还是不得不在线上露面，供欢欣鼓舞的人们庆祝胜利。

不过，这份喜悦在帝国军再次入侵同盟后明显地消散了，战争的寒气在初夏之际骤然来袭。失去了杨舰队的同盟并未能组织起多少有效的抵抗，前半程帝国军都如入无人之境，直到进入空间形态复杂的马尔·亚迪特星域，棘手的敌人才真正出现。

这片区域中充斥着大小不一的陨石群，恒星风暴常常毫无预警地扰乱行进路线，因此通常不会被选为作战的场所。然而，比克古率领的同盟军却占据了其中一片狭长的行星带严阵以待，坐等来势汹汹的敌军出现。此处比起兰提玛利欧星域来说并非战略要地，莱因哈特大可无视比克古的挑战，只需花费多些时间，从另一条路绕道通过即可，但是，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单纯地取得胜利，而是取得令人信服的胜利，倘若不与之一战，莱因哈特反而会认为远征是白费力气。

同盟军占据地利，帝国军拥有兵力优势，双方都有不能退让的理由，五月二十一日，素来少有人类活动的战区忽然掀起了风暴。米达麦亚、格利鲁帕尔兹和克纳普斯坦组成了颇为厚重的前卫舰队，以密集的火力步步紧逼，同盟军则十分谨慎地应对每一次的进攻，面对敌方的引诱不为所动，依然将大部分兵力保留在安全区域内。

前半场战斗双方互有胜负，莱因哈特知道这一战不会迅速了结，因此接连多日保持着精神上的敏锐。当然，这对精力充沛的人来说也是乐趣所在，只有在必要的休息时间里，他才将代理权交给暂任参谋长的罗严塔尔。

如果放在几年前，还在帝国领土范围内作战的时候，站在这里的可能是希尔德也说不定……莱因哈特看了一眼罗严塔尔，只消一眼他便知道对方心中应该有想法。

“卿在考虑什么？不妨说出来一听。”

“下官在想，杨威利会不会利用这次远征机会威胁我军的后方？不过，他虽然爱好出奇制胜，却不见得是如此冒险之人。”

“嗯。”莱因哈特点了点头，这个问题他也思考过，就在不久前得知伊谢尔伦要塞再次被夺时，无法克制的怒火在胸腔中激烈地燃烧，哪怕加派了舰队增援，伊谢尔伦依然守不住！更不用说这场败北还发生在他即将出征之际，宛如一道不详的预言。修特莱曾经劝他三思，暂缓征服同盟的计划，但是莱因哈特受挫的心情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强烈的斗志压过，反而坚定了心思，不在失败的时候反击，要在何时反击呢？

战事推至此处，莱因哈特的想法也没有改变，因此听完罗严塔尔的猜测他只是笑了笑，“杨威利想来就来吧，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子的话，朕无论何时都欢迎。不过，朕也要送上对等的大礼才行！”

他所说的自然是指赢下眼前这一战，彻底瓦解同盟军最后的力量，以此作为伊谢尔伦被夺的回应。罗严塔尔被他的笑容一晃，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丝羡慕，因为杨即使不在眼前，依然能得到莱因哈特如此的关注与致意。他看向光点愈加密集的战术屏幕，正如他的陛下所期望的，胜利已经不远了。

此时双方的主力舰队激战正酣，而毕典菲尔特和法伦海特已经悄悄绕过了正面战场，急速赶往同盟军后方进行围堵。

正如莱因哈特所料，比克古也采取了相似的策略，分出了部分兵力绕到帝国军本阵的背后，在前几支舰队陷入混战之际，向负责防守后方的缪拉发起了进攻。

随着时间推进，双方的战线都逐渐拉长，分别在好几处杀作一团，十分罕见的是，每一处战场双方的士气都相差无几，一者誓要取胜，一者决不屈服。

当然，结局亦是显而易见的。同盟军的垂死挣扎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足以载入史册，然而在强势的对手面前依然无法改变灭亡的命运，宇宙历800年五月三十日，马尔·亚迪特星域会战失败，总指挥比克古与阵前指挥邱吾权均告阵亡。

六月十六日，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，并将政权移交给银河帝国皇帝。这一迅速转折比起他在战前鼓舞人心的演说判若两人，不仅如此，在帝国军登陆海尼森前后的半个月内，特留尼西特主导的评议会就迅速更换了政府中一大批高级官员，抵抗派几乎全部被边缘化，只留下最听话的投降派听候莱因哈特差遣。

这种卖国行为固然将在历史上留下骂名，但已经无法再吸引杨多余的注意力，除了旧识的死讯之外，他还收到了小股舰队发来的求救信号。这一支原属于邱吾权麾下，在与缪拉的缠斗中幸存，因为最后邱吾权领下了断后的任务，然后嘱托部下带着剩余残兵，全力逃跑去投奔杨威利。

得知此事的杨没能立即做出回答，倒不是因为被悲伤压垮，理智上那是早有预料的事，只是当他发觉，那些人真的怀抱着希望迎接死亡的时候，心理上的重担便突然变得无以复加。

拉格慕自告奋勇要领一支小队去迎接新的战友，杨同意了，这名新部下原本就是从比克古舰队中叛逃而来的，倘若他当初没有离开海尼森，如今恐怕也已经化为了宇宙的尘埃。

出于谨慎的考虑，拉格慕只带了巡逻舰队，在走廊出口的警戒区边缘绕行，同时不断地发出可识别的频率信号。根据邱吾权舰队的幸存者说，他们捕捉到的信号中并没有包含任何文字信息，只是刚好组成了一首熟悉的哀歌，从前同盟在每次战后的慰灵仪式上都会奏响，只是通常由海尼森最负盛名的管弦乐队演奏。然而此时，他们的祖国已名存实亡，无穷无尽的星海之中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电波四处游弋，像鲸鱼一样呼唤着同伴。

伊谢尔伦要塞上举行了为期三天的默哀仪式，市政广场一侧的纪念碑区域增设了一处吊唁亭，供市民们为战死者哀悼。值得注意的是，邱吾权的名牌前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包，其数量之多、种类之丰富，仿佛那里凭空冒出了一家新店似的。

亚典波罗提着一袋刚出炉的牛角包停下脚步，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大家想的都差不多。他把纸袋中的面包拿出来摆好，凝视了一会他认识的名字，然后又伸手拿回其中一个，自言自语道：“这个就让我替你吃掉吧，有什么没能实现的愿望……就交给我好了。”

奥贝斯坦没有去凭吊。说来很讽刺，他可能是杨舰队最后一个跟比克古对话的人，在他看来，他们之间价值观的冲突早已清晰，对彼此的认知也相当充分，多走一趟并不会增加更多意义。不过，想起不久前那次通话，奥贝斯坦心中并不是毫无波动的，其实在那个时候，比克古的警告和期待已经是在交待遗言，而那遗言让他短暂地动摇了，他做出了不可收回的行动，在与杨纠结不清的关系中迈出了一步……现在看来，那个执拗的老家伙即使在死后也依然发挥着影响力。

杨也没有去，因为同盟的战争刚结束，数不清的数据和情报堆积如山，各种分析报告接踵而来，他希望能在记忆还新鲜的时候整理出对手的作战思路。更添一重烦扰的是，每天都有电话从艾尔·法西尔打来，焦急地要求他研究应对帝国军的方案。以及，出于某种隐秘的罪恶感，此时去处理内心的悲伤不啻于一种纵容，纵容他一直以来对受到的照顾心安理得。虽然杨不认为自己应该为现实承担过多的责任，然而不可否认，他曾经有许多机会可以阻止事态发展到这一步，如果他更努力一些，如果……可是假设已经没有用了。

幸好奥贝斯坦看起来一切如常，在旁人眼中缺乏情绪的参谋长，此时却能让杨稍微感到轻松自在。将近凌晨的时候，杨伸了个不太灵活的懒腰，活动了一下肩背，然后仰头靠在椅背上，他听到很轻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身边，现在他已经习得了这种听声辨人的技能，睁开眼睛一看，果然没有猜错。

杨向奥贝斯坦眨了眨眼，示意对方再靠近一些，然后他握住奥贝斯坦的手，轻轻地抵在自己额头上。他有些发热，因为之前几天在密切观察战局而没有睡好，也因为他所预想的不幸总会发生，既然如此，想得到一点安慰应该不算很过分的事。奥贝斯坦默默地站在他身边，任由对方捏住自己，直到手背也慢慢变成同样的温度。

杨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，他放开奥贝斯坦，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。“看来还要再等一阵子，才能听到比克古提督亲口说对不起了。” 他仍然记得老爷子托林兹带给他的最后的口信，当时谁能想到，他们因为一场审查会而从此阴阳两隔呢？比克古即便对他有所隐瞒，也远远称不上心结，道歉什么的实在是言重了，杨想到自己迟早也会面临相似的结局，便开起了自嘲的玩笑。

然而，这样的话在奥贝斯坦听来却是沉重的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，比克古是因为什么而被留在海尼森的。可他不能现在说出真相，于是他只好移开视线，将杨所暗示的终局往后推迟，“阁下要等到那一天……会是很久以后。”

杨不置可否，只是揉了揉太阳穴，让困倦的心神稍微清醒一些，死去的故国与死去的故人阻止了他像平时那样直接倒头就睡，而是不断地提醒他还有未完成的工作，今天多半要熬夜加班了。

“报告我看完会给你回复……鲁兹和连内肯普已经送走了吗？”

“是的，费雪提督已经在返航的路上，交接没有问题。”

“嗯。”杨在大脑中搜刮着散落一地的任务纸团，试图捡起最需要马上处理的工作，此时投向睡神的怀抱显得如此不负责任，可是奥贝斯坦阻止了他。

“今天先到这里吧，如果大家看到司令官突然变得勤勉，反而会感到不安的。”

杨再次苦笑，然后点头表示同意，不过在站起来之前，他又抓起奥贝斯坦的手，这次亲吻了一下指间的关节，做完这些意义不明的、仿佛猫咪撒娇似的动作后，一天的工作才告结束。

由于占领的最初几天实行宵禁，夜间禁止一切娱乐活动，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在海尼森的第一次对饮，是在统合作战本部大楼里的一个临时办公室。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市中心，平时的这个时间一般能看见灯火璀璨的夜景，从克特威尔公园正门出来，笔直的留里克大街两旁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店铺和人群，在节庆的日子里，公园内的人工湖还会有水上表演。

这些都是米达麦亚在资料上看到过的，然而亲眼目睹时，却不禁感到有些失望，也许是因为，这一天是海尼森建城以来最落魄的一天。

“跟奥丁真是很不一样啊。”他发出言不由衷的感叹。

罗严塔尔没有什么兴趣欣赏夜景，只是慢悠悠地喝着酒，“很快就会变得一样……从政治意义上来说。”

“嗯，等迁都费沙之后，奥丁和海尼森就是同等地位的陪都了，只不过海尼森需要任命总督，奥丁却不是这样。拥有如此广大的宙域，在银河系史上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啊！我听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说，陛下打算重新调整帝国的行政规划，扫除一些旧帝国治理的弊端，那样的话，同盟的星系应该也会纳入进来。”

罗严塔尔点点头，他知道莱因哈特确有此意，而且打算推行与之相配的军事区域化改革，如果艾尔·法西尔政权被消灭，银河系完全统一的话，这些事就都会提上日程。不过，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又没有外人的缘故，他的语气相当轻佻，“这是历史交给皇帝陛下的任务，若不按照命运女神的期待完成它，反倒是不解风情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仰神明了？”米达麦亚半开玩笑似的说，其实他并不喜欢好友关于命运的说法，那听起来跟“责任与使命”不是同一回事，反而带有某种微妙的讽刺意味。

罗严塔尔也笑了笑，将这句话轻飘飘略过。

然而，命运的确是存在的。罗严塔尔不认为这是迷信，每当直视金发狮子锐利的双眼，看到其中蕴含着无数个宏伟计划的时候，他便忍不住要问那位恶毒的女神，自己的命运又将落在何方？莱因哈特或许一直在追逐着使自己满足的事物，永远走在历史潮流的前方，那么，同样骄傲的罗严塔尔，难道只能跟在他身后吗？爱尔芙丽德的诅咒在耳边响起，倘若逆流而行，需要多大的能量呢？倘若那诱人的、满足的果实，吃下去却会中毒而死呢？

就在罗严塔尔的心思徘徊不定的时刻，一颗很久以前埋下的地雷突然爆炸了，正在莱因哈特与他之间，炸出了一个可怕的深坑。

帝国大军朝着海尼森一路高歌猛进的同时，伊谢尔伦要塞的俘虏们终于到达了遣返目的地。军务尚书梅克林格代表奥丁方面与杨舰队约定，在边境星球接收了鲁兹与连内肯普舰队的剩余兵员。而刚刚落地的鲁兹，第一时间便是找到通讯工具，越过一万光年以上的距离，将十万火急的消息报告给皇帝陛下。

莱因哈特听完鲁兹详细的报告，秀丽的眉毛拧起来，最初的惊讶与愤怒过后便陷入了沉思。他本不愿相信罗严塔尔会对伊谢尔伦的要害知情不报，在军事上犯下如此大错，但是此人的桀骜不驯他再清楚不过，那是一种出于同类的直觉。再回想巴米利恩战役时，罗严塔尔占领伊谢尔伦后就迟迟不与帝国军主力会合，后来更是先他一步奔袭海尼森，尽管那是当时正确的行动，可是……

莱因哈特的表情阴晴不定，让鲁兹的一颗心一直悬在半空，幸好他很快做出了决定，没有过多地责怪伊谢尔伦守将的失败，只是吩咐梅克林格过来，由军务省安排接下来的事。

身负重大嫌疑的罗严塔尔本人，自然不可能继续担任御前参谋，而是被停职调查，暂时软禁在海尼森，待事实明确再决定如何处理。

命令下达之后，第一个冲到莱因哈特面前的毫不意外是米达麦亚，他单膝跪在地上，蜂蜜色的头发随着激动的情绪在额前微微摇晃。

“陛下，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，或者有小人从中陷害，那个告密者说的话难道可信吗？他可是密谋杀害了吉尔菲艾斯提督的人！罗严塔尔绝不会做出背叛您的行为，这我可以为他担保，而且，参谋长突然被撤下，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很大，更不用说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——”

莱因哈特皱起眉头，虽然料到了对方会求情，但他并不喜欢被私人感情干涉判断，“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，朕不会预设任何人有罪，但是伊谢尔伦要塞失守，罗严塔尔与此事有关，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，朕不能将有这样风险的人放在身边、参考他的意见。接下来我们要面对谁你知道吗，米达麦亚！”

“那么臣恳请暂缓进攻，将此事调查清楚再说，如果伊谢尔伦要塞失守的原因不查明的话，所有人都会陷于怀疑与自危，杨威利的流亡政权龟缩一隅，不可能跑得掉，出击不必急于一时。”

莱因哈特冷哼了一声，未置一词，但是米达麦亚读懂了他的眼神，意思是朕心意已决。

然而，米达麦亚不知道的是，那坚定的回绝背后并非全然的无情，罗严塔尔事件给皇帝带来的冲击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。按照莱因哈特原先的计划，占领同盟之后，依然象征性地保留特留尼西特的行政长官之位，但握有实权的总督一职则交给罗严塔尔，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去讨伐杨威利了，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点出了这样的事……

莱因哈特的犹豫只在那天晚上与尤里安通话时略微表露了出来。

“……也许，真的像米达麦亚提督说的那样，其中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，”尤里安露出担忧的神色，即使隔着一道电子屏幕，他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脸色并不是很健康，“而且远征才刚结束，休整一段时间也不是坏事。”

莱因哈特闭上眼睛，轻轻地叹了口气，“这些不算什么，可是我怕万一……万一查出罗严塔尔真的有罪呢？我很想知道真相，可是又不想知道，尤其是不能现在知道，你明白吗尤里安？”

“如果我能在您身边就好了。”

莱因哈特微笑了一下，他本想说“我也希望”，可是按尤里安胆大包天的性格，说不定听到这句话就立刻丢下费沙往海尼森而来了，因此他便没有说。

“我需要你留在费沙，替我关注民政和经济的动向，还有新要塞的建设进度。多跟工部尚书学习，不要把这些当作是小事，凡是我交给你的，都要好好用心，这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。”

尤里安点点头，藏在心里的小小埋怨不知不觉消融了，莱因哈特大人亲口说把重要的事交托给他，而不是因为他无关紧要才不带去远征的。还有“将来”，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？尤里安没有想过自己除了待在莱因哈特身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位置，也许最亲近的可能性，就是像家人那样，像安妮罗杰姐姐那样……不对，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，尤里安在心里纠正道，并且反复念了三遍，确保自己不会脱口而出说错了话。

新帝国历2年七月，已占领银河系大部分区域的帝国舰队从各个基地陆续出发，开向最后一处尚未被征服的所在。这一年是自由行星同盟消亡的一年，也被称为时代的折角，因为每一本讲述同盟与帝国对抗的史书，都会在此处画下重点段落，而活跃于这段时期的群星大多依然在世，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虚无中，互相反射着彼此的光芒。

TBC

注：不知道有没有读者注意到，本IF线下的老杨已经活过了原作的六月一日啦！撒花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