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北看成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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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  卑鄙者

宇宙历799年以来，卡介伦越发感到家计困难，收支捉襟见肘。由于军费削减的缘故，去年要塞战役中被破坏的大量侦查卫星没能获得足够的维修预算，至今仍然处于失灵的状态，为了备战，每日只好派出更多的舰只加入巡逻，才能勉强覆盖警戒范围。

三月的一天，幸运之星尤利西斯拖着一群七零八落的巡逻舰返回宇宙港，带来了大军来袭的消息。

此时还是要塞时间的夜里，半边天空霎时间亮了一下，仿佛一道预告雷雨之夜的闪电。冲击的声响和震动果然随之而至，三十万门炮齐射的光之箭，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落在伊谢尔伦要塞上，点燃了静谧漆黑的回廊深处。

幸好杨经常坐着的那张桌子纹丝不动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，驱走身体里绵延的困倦，打起精神道：“各位，开始干活吧。” 

帝国军的第一次开火虽然气势逼人，但还不足以穿透伊谢尔伦要塞的防御屏障，杨还记得上一次秃鹰之喙的攻击，可是差点把他的茶杯摔碎了。这种浪费能量的炮击不似为了取胜，倒像是社交场上的虚礼，同时也宣示着来者的资源和士气，让杨不由得心生羡慕。从军这么多年来，杨从未拥有过随意挥洒的奢侈，不是这里短缺就是那里受限，而莱因哈特仅是佯攻就派了三个提督、三万多战舰，费沙方面的战力只会更加可怕，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。

尽管对方礼仪完备，杨却并不打算遵守礼尚往来的准则，反而按兵不动了很长时间，任由敌军的舰队绕着要塞展开包围阵势，在亚典波罗几番催促之下才同意他前去迎战。

杨究竟根据何种考虑作出即时判断，他身边的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清楚，但正如历史上许多用兵专家一样，他很少按别人的节奏演奏战争的乐曲，不管是罗严塔尔还是莱因哈特发起舞会邀约，都必须由他自己选择踏入舞池才算是一个好的开端。

不过，初期的战况看起来并不乐观。帝国军突入的舰队每次都精准地踩在雷神之锤的射程极限上，火力直指要塞上的副炮与防御工事，每当抵抗的同盟军冲上来时，便正面接敌缠斗一番，然后就马上组织后退。高能光束炮引发的爆炸在要塞表面炸开星星点点的光芒，从远处看去像是一丛定时燃放的庆祝烟花。罗严塔尔并不吝惜兵力与火力，但是也毫不恋战，几番交手下来，双方谁也没能占到优势，可这样的僵持对同盟来说是很不利的。

“兵力充足又作风谨慎的司令官最不讨人喜欢了。”杨小声抱怨道，他心中也赞赏对方的进退有据，但此时却不是欣赏他人的好时机，“看来只好耍点小手段了，真希望这招有用……先寇布少将，强攻的登陆小队好了吗？”

“随时可以出动。”先寇布露出信心满满的笑容，“杨提督应该相信自己的魅力才是，打败阁下可是青史留名的功绩，能抗拒这种诱惑的帝国军将领，我敢说一个也没有。”

先寇布的判断十分准确，休伯利安出现的时候，果然引起了大量帝国舰队的注意。杨的旗舰冲上前线，不管是否有诈都是绝不能错过的进攻机会。

当然，钓来同级别大鱼的时候，也需要投出尖锐的鱼钩才有可能取得效果，先寇布正是这只锋利的鱼钩。搭载着蔷薇骑士们的强攻登陆舰，借着休伯利安的掩护顺利冲到了托利斯坦下方，在极短的作业时间内附着上去并侵入了舰体。按照计划，先寇布和林兹会各领一支小队分头行动，以找到对方指挥官为第一目标速战速决。

杨坐在指挥台上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术屏幕，“看来第一阶段顺利完成了，可以让费雪回来了，慢慢后退，不用太着急，接应舰队做好准备。”

两个多小时后，杨收到了蔷薇骑士连队返航的消息。

先寇布已经换下了被血浸透的装甲作战服，脸上的表情有些懊恼，不确定该将这份战果称为好消息还是坏消息。扫荡的路上他幸运地撞见了罗严塔尔本人，两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太空时代罕见的决斗，然而收割的成果仅仅是对方的几根头发。

“真是可惜！差一点就结束战斗了。”

杨微微一笑，似乎本来也没有期待很多，“能潜入敌方旗舰也不错。那么你见到他了？罗严塔尔提督是个怎样的人？”

“很久没遇到这么让人愉快的对手了！作为个人，我很中意他，但是作为敌方统帅，此人反应迅速行动利落，危急之际也不见慌乱，还是早点死掉比较好。”

杨点了点头，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一点，先寇布的描述就像在说第二个吉尔菲艾斯一样——适合立即除掉，胜利就到手了。要塞之战中奥贝斯坦不正是抱持着那种想法吗？那么他派出陆战队精锐、意图摘取罗严塔尔项上人头的做法又有什么区别呢？杨回过头想看看那个人在哪里，然后才反应过来，奥贝斯坦被派去执行接应任务，之后便在宇宙港待命，已经好一阵子不在中央指挥室了。

经历旗舰被入侵的意外之后，帝国军仿佛突然冷却一般，从渴望战功的短暂狂热中恢复了理智，接着便再没有发起大规模的主动进攻，只是在要塞外列阵，做些日常的侦察与巡航，偶尔有些试探性的行动罢了。

伊谢尔伦的众人并未对此掉以轻心，但是每日保持战时的高度神经紧张，却也让人倍觉煎熬，这种粘稠的状态让先寇布很不愉快。

“早知道应该更拼一点，当时就把那家伙杀了才对！”倘若他知道罗严塔尔在私生活上的名誉，可能好胜心还会更加强烈一些。

杨捧着热乎乎的茶杯，轻轻地往里面吹气，“罗严塔尔提督或许是在等待吧……也有可能早已做出了行动，只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，比如向费沙出兵之类的。”其实杨也在等待，只是与胜券在握的帝国军人不同，杨的期望能否实现并不取决于他自己。

就在这时，像是为了回应这期望似的，菲列特利加忽然小跑过来报告道，“阁下，比克古提督发来了视频通讯请求，要现在接入吗？”

杨立即放下茶杯，跟着副官快步走进指挥室旁的小隔间。不过五分钟后他便出来了，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喜色，“海尼森同意了我们的申请！”

然后他看向卡介伦，可靠的学长果然在等着他的命令，“接下来要准备主力舰队转移，留守部队和市民们就拜托你了。”

卡介伦无奈地摇了摇头，“真是够乱来的。”

伊谢尔伦的内务总管虽然嘴上总在抱怨杨的各种缺点，可是当被托付了重责大任的时候，却从来不会因为困难而拒绝。正如杨在考虑留守司令官的人选时——一方面要与佯攻的罗严塔尔对峙，另一方面要确保大批市民安全撤离——能承担这个任务的也没有第二个人。

“我也要留下的，对吧？”先寇布抱着双臂，不久前的懊恼神色一扫而空，“如果有第二次机会干掉那家伙的话，我可不想错过。”

“嗯，也拜托你了。”

人员上的安排，杨心中早已有了计划，他和亚典波罗带主力舰队、大部分飞行中队以及参谋和副官先行离开，卡介伦、费雪、先寇布、奥贝斯坦和阮邦修留下，趁罗严塔尔暂时没有大动作，也未曾觉察他们的计划，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。事先众人已有了心理预期，领命之后便各自准备，唯独有一个人让杨有些拿不准。奥贝斯坦若不是刚从参谋转为分舰队指挥，本该跟着杨一起走的……从他的角度看，无论是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，还是未曾宣之于口的意图，都是留在杨身边更好，可是奥贝斯坦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。

“之前已经讨论过大致的作战方案，费雪少将和阮少将在防守和进攻方面可以互相补足，蔷薇骑士连队提供强力支援，我负责机动与掩护任务，必要时充当诱饵，这样的安排很合适，可以用较少的兵力延长抵抗的时间。”

“嗯，我的想法也差不多……”杨停了一下，“我很高兴你也这样想。”

“杨提督还有什么顾虑吗？”

“我嘛……”杨犹豫了，是在此时打住，忘记他心中的疑问呢，还是再做一点理解的努力呢？他的思维挣扎着，似乎想为自己心中没有名字的一团乱麻寻找一个出口，“我在想……我一直认为，没有什么国家利益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，虽然说为了保住同盟，这条战线需要坚持尽可能长的时间，但如果守不住的话，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弃城求生。可是你知道，战场上有很多不可控的事，何时开火、抵抗多久、救援哪一边……一场战役要做几十上百个这样的选择，而结果全部要由活生生的人来承担，到那个时候，人就很难再相信自己完全正确了。”杨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，“我也许说了多余的话，但是，你真的想清楚了吗？一旦死亡，你的愿望、你想要的一切，就都不存在了。”

奥贝斯坦凝视着他，缺乏表情的电子义眼此时竟显出一种专注感，杨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。

“如果我说不想去战斗，阁下会改变决定吗？”

杨缓慢地摇了摇头，同时感到某种巨大的悲哀，奥贝斯坦越过了他混乱的言语直指核心，让他所有的犹豫都像个虚伪的笑话。

“那么我认为阁下做了正确的事，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，我才一直没有放弃。”

然后他露出一个很浅的、转瞬即逝的笑容，明明只是嘴角极细微的线条变化，那张脸给人的感觉却完全改变了。

“其实，自由行星同盟是个很令人失望的国家不是吗？到处藏污纳垢，比帝国还不如……我当初碰巧来到了这里，也只是把此地当作暂时的容身之处而已。但是，同盟也有你这样的人，这让我觉得它多少还有存在的价值。我知道阁下对同盟未来的看法跟我不一样，那也无妨，我会尽力生还，再向您证明我的道路，为此杨威利和同盟的存活都是必须的，为了促成这一目的，那么相应的手段就是必要的。”

杨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，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，然后摘下帽子用力揉捏起来。“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啊。我曾经以为……也不是……我有时觉得，你是那种只会看着别人牺牲的卑鄙小人，但是我想错了。不，其实我知道……”

语言再次卡在喉咙里，不知为何，杨今天无法像平时那样顺畅地讲话。

奥贝斯坦平静地注视着他，“从各种意义上说，我确实是卑鄙小人，您先前的想法并没有错。”

杨苦笑了一下，不再反驳，他们之间确实不存在一团和气的信任，或者说，信任只建立在彼此的判断之上，奥贝斯坦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，根本不打算给他留温情的面子，一如既往。

分别的时候奥贝斯坦给了杨一个很小的插栓模样的装置，说它可以接收义眼发射的信号，如果战时发生什么意外，他会打开通讯频道，杨只要将它连接在电脑上，就可以看到义眼所捕捉的一切。

这个精密的小玩意给杨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，一方面奥贝斯坦似乎将他的身体视作一台机器，可以随意拆下一个零件来执行远程任务，可另一方面这个举动却又十分私密，杨直觉上相信，不，他明确地知道，奥贝斯坦不会跟第三个人分享视觉，因为那是他天生缺乏的、不得不通过科技补足的、无比珍贵的五感之一。既然为那个人挑选义眼的也是自己……杨自然而然地认为，他理应是唯一一个有权使用那部分身体的人。

此时的杨，对自己心中的奇怪独占欲还毫无自觉，只是下意识地将接收器紧紧地握在手中，平复突然加快的心跳。

四月中旬，就在杨舰队整装待发的时候，一向繁忙而和平的费沙宇宙港收到了大量军用战舰闯入领空的警报，航空管制中心铃声大作，无法识别的信号红点在几分钟内布满了监测屏。一团巨大得仿佛无边无际的乌云覆盖在了晴朗的城市上空，街上的行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，还以为是少见的天气剧变，直到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：

“是战舰！帝国来的战舰……有敌袭！有敌袭！”

波利斯·高尼夫听到窗外的喧哗动静，探出头去一看，只见干净敞亮的街道突然变得混乱不堪，行人四处奔逃，早高峰的车被堵在路中间进退不得，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。

“果然来了！”他抓起早餐还没吃完的面包，塞进嘴里几口嚼碎，然后又灌了半杯咖啡，抓起外套便跑出门去。

米达麦亚的舰队以高速著称，接下“支援罗严塔尔”的命令之后便从奥丁起航，然后很快宣布改道前往费沙，自出发到登陆只用了不到两周。

大多数费沙人自出生以来都未曾见过这般阵势，这座城市的建设也没有留出多少应对战争的避险空间，到中午的时候，一般灾害收容设施里已经人满为患，多个政府机构陷入瘫痪，人们在恐慌之下纷纷冲进商店抢购物资，结果又导致了一系列的冲撞和踩踏事故……

然而，不设防的费沙也因此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赦免，米达麦亚的大军虽然来势汹汹，但并未将炮火对准平民，只是对少量武装防卫和关键设施做了定点打击，然后迅速接管了警卫部队、政府中枢和各大情报中心。同盟驻费沙事务所的外交官和武官们在入侵面前毫无准备，来不及逃出，有几名武官与帝国军人发生冲突被杀，其余的幸存者则被捕并关押了起来。

登陆行动十分顺利，这当然也多亏了博尔德克的配合，但是米达麦亚想到此人时却完全无法产生感激的心情。为了达到奇袭的效果，战前严格封锁了消息以免打草惊蛇，于是博尔德克自然乐得袖手旁观，打开费沙大门后便任由市民们陷入恐慌。有人爆料称，他在开战之前已经把小道消息以高价贩卖给了亲信者，又从中大赚了一笔。不过，选择与博尔德克合作的莱因哈特又应该受到怎样的道德谴责，这个问题从未在米达麦亚的忠诚心上留下痕迹。

傍晚时分，白天的兵荒马乱终于告一段落，米达麦亚再次确认了对关键地点的占领情况，各大交通要道已经全部封锁，费沙已在掌握之中，随后他又加派了几队陆战士兵协助维持治安。

这位平民出身的司令官个子不高，外貌上并不给人多少压迫感，下命令时却是不容置疑，“我已说过，这次作战的目的是取得费沙走廊通行权和航路情报，不是攻城略地，各分队尽量不要影响平民的生活，务必确保水电气等公共设施正常运作，严禁掠夺和侵犯他人！谁敢违反军规、玷污元帅阁下的荣誉，我绝不会纵容，帝国军中没有你的一席之地！”

各项应急措施安排下去后，米达麦亚开始整理一天的战果，进展比预想中的要快，只是很可惜，储存了大量同盟星图资料的费沙航路局，在今天早上发生了神秘的爆炸，部分电脑受到波及导致硬件损毁，许多航路信息可能会永久丢失，即使采取恢复手段，也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了。

除此之外，费沙自治领主也不知所踪，只在他的宅邸中发现了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，其身份是鲁宾斯基的辅佐官，受枪击而亡，但发生冲突的原因不明。

帝国军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，这桩看似意外的事件实则早有预谋，同时被另一个幕后者利用，成为了一枚持续发挥作用的棋子。特留尼西特在开战前早已偷偷溜出费沙回到了同盟，他在鲁宾斯基的帮助下为自己准备了回归仪式，首先是针对现议长列贝罗的攻击，由庞提和爱朗兹率先发难，指出列贝罗与费沙专员盖塞林格私通款曲，收受贿赂，在对方的利诱之下出卖同盟利益，接纳流亡政权，导致帝国对同盟宣战，其与费沙高层是狼狈为奸的卖国贼……

罗织材料进行构陷的事不必说，自然有人愿意为特留尼西特代劳，至于倒霉的鲁伯特·盖塞林格，他的尸体已经凉透，再也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了。

费沙被占领后的第四天，许久不曾出现的前议长在同盟晚间新闻中亮相，面对数十亿国民大声疾呼：

“……列贝罗议长之所为让全体国民失望，金钱已经腐蚀了当权者的灵魂，我被软禁在费沙的日子里，无时无刻不为国家的堕落而痛心，为费沙失去独立自由的地位而痛心！如今，是时候肃清政治，让同盟回到真正的民主主义者的引导之下。鄙人惭愧，过去的失职与失察导致污名缠身，让支持我的人蒙受羞辱，我为此而深切后悔，感到亏欠国民良多。现在，帝国专制主义的魔爪已向我们伸来，大敌当前，我不能对自己的责任视若无睹，我们的国家有伟大的传统，自国父海尼森勇敢地出走开始，他的反抗精神至今仍活在一代代国民的心中！我们不能放弃希望，我们应当团结起来，应当战斗……”

杨在电视屏幕前皱起眉头，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，“这个时候跑出来争夺权力……好一个清白无辜的卫道士！卑鄙无耻之尤！”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自己，没有扔出遥控器砸向那家伙的脸。

TBC

注：原作中，米达麦亚占领费沙的时候尤里安是外派武官，抢救了同盟驻费沙事务所里的情报，但费沙航路局的所有资料都落入帝国手中；本IF线下是倒过来的，波利斯·高尼夫破坏了一部分航路局的数据库，但同盟驻费沙事务所就没有保住，综合下来帝国侧的总体进度与原作保持一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