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银英][杨威利/奥贝斯坦] 盗火不息（四十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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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熄灭之时
停战后不久，莱因哈特便陷入了连续几日的高烧，不得不困在床榻之上接受治疗。艾密尔心急到了自责的地步，每隔一小时没有起色便为医术不精而自感失职。莱因哈特安慰他，说自己并无大碍，休息几天身体就会自然恢复。这样的说法至少在表面上符合事实，因为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发热，都是同样毫无来由地消退的，寻常医药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，不仅年轻的小军医毫无办法，就连经验丰富的宫廷医师也一筹莫展，只能判断皇帝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，仿佛神明从亿万人中单独赐予了他天才与美貌，同时也降下了诅咒。
这场病倘若来得早一些，在回廊之战中爆发的话，帝国军或许会让杨舰队抓住机会，因此而遭受致命的打击也说不定。病好后，莱因哈特便决定与长久以来的敌人谈和，军中各位将领的意见他都已了解，只是尚未问过留守奥丁的希尔德，当然，她的看法并不令人意外。
“臣赞同陛下的决定，这是解决目前混乱局面的最好方式，即使只是暂时的，对各方也都利大于弊，只是……”她聪慧的绿眼睛眨了眨，“只是我没想到竟是您主动提出和谈。”
“哦？朕就是那么死脑筋的人吗？”
“在求胜的决心这方面，您的执着无人能比。不过，正是因为这样，想必会有人会猜测您不是真心求和，而是以此为幌子诱使杨威利出洞，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。”
莱因哈特冷哼了一声，显然对这些不了解他自尊心的人无话可说。然而回想起来，如今他和希尔德可以达成一致的事，如果他更早几个月接受，是不是额外的损失就可以避免呢？数百万帝国军人可以免于一死，舒坦梅兹现在仍活着，米达麦亚也不会受伤……或许，不必代他管理费沙的尤里安，也不会成为恐怖分子的目标。
但忧郁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，便被另一种骄傲盖过了，莱因哈特摇了摇头，一头华丽的金发也随之摆动，“朕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了太多，不能再以不光彩的谋杀失去平生最好的对手。”
就这样，和谈的文书于九月底送到了伊谢尔伦要塞。
杨舰队中同样有人提出了关于“诱敌之计”的担忧，但大多数人仍为战争终于落幕而感到安心。对杨来说，回廊之战的最初目标即是迫使帝国皇帝进入谈判，如今的确按计划实现了，只是每当杨想起过程中他们付出的艰辛和牺牲时，那放松的感觉又变得令人嫌恶起来。
除此之外，卡介伦和亚典波罗在研究和谈协议时发现了一个问题：莱因哈特指定的谈判对象是杨而不是艾尔·法西尔独立政府，约定的签字人也是他，而杨需要授权才能代表国家协商或签订协议。这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，但艾尔·法西尔在同意之余，还派了两名代表和若干随行人员陪同杨出席此次会面，其一是最高委员会秘书长，其二是军队内务监察员。
卡介伦得知此事后不禁感到头疼。秘书长代表政府首脑，地位视为等同于罗姆斯基，而监察员虽然职位较低，其任务却是全程监督杨的履职情况，两个都是不能得罪的人。
杨挠了挠头，摆出一副“随便怎么样吧只要快点结束就好”的无所谓表情，这就让人更加担心了。
奥贝斯坦考虑的却是另一件事：
“回廊之战前，阁下要我留意地球教和鲁宾斯基的动向，现在地球教总部已经覆灭，但是费沙和艾尔·法西尔解放星区之内，异常的事件却依然频繁发生。鲁宾斯基自从隐身之后从未退出过舞台，依然对局势拥有一定的控制力，有证据显示，他在费沙政府内部以及各地安插了暗线或间谍。分析此人以往的行动轨迹，任何有助于达成银河系之间平衡与和谐的事都不符合他的利益，假如我是他的话，很有可能会想办法破坏这次和谈。”
“要怎么破坏呢？之前我们了解的情况，还是地球教在过去七百年里一直挑起两国之间的争斗，试图保持某种并非和平的均势，但是地球教已经被消灭了……”杨任由自己的思路向前一步步铺开，试图用新的线索调整大脑内的模型，“你的意思是，鲁宾斯基和地球教的目标并不完全一样？”
“嗯，这是我的猜测。从前的地球教希望帝国与同盟之间永远没有胜者，但是现在，鲁宾斯基的策略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，否则无法解释当下发生的事。也许，他希望宇宙间只有一个胜者，而那个人并不是阁下。”
杨轻轻地吸了一口气。前费沙领主未经证实的恶意相当遥远而缺乏实感，但他明白奥贝斯坦所指的可能性是什么了。
“那么……你要陪我去吗，为了保护我？”
“我希望负起这个责任的是先寇布少将。”奥贝斯坦无视了对方话中可怜巴巴的意味，但停了一会之后又说，“当然，我也会去。”
“那未免太招摇了，帝国皇帝不会乐意见到这个场面的。”杨略带遗憾地微笑道，“而且，伊谢尔伦要塞的防御需要重新布置强化，现在梅尔卡兹还在休养中，先寇布是必不可少的……你跟我一起的话，应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。”
其实，若是考虑到莱因哈特的心情，连奥贝斯坦都不应该同行，不过杨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。最终，除副官菲列特利加之外，杨这边的高级随行人员定为奥贝斯坦、林兹、派特里契夫以及马逊，至于艾尔·法西尔政府派出哪些人组成代表团，则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事了。
宇宙历800年十月四日，杨等一行人乘坐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巡航舰，从伊谢尔伦要塞出发，前往约定的和谈地点。
艾尔·法西尔政府派来的人让一向和谐的杨舰队蒙上了一层尴尬的气氛，监察员塔拉索尔不苟言笑，每次出现时都抱着平板笔记本，永远在观察周围的所有人和所有事，并一刻不停地做记录；秘书长格伦相对更有亲和力，只是他一生中从未登上过任何战舰，因此时常表现得格格不入。
航程预计约八天，莱因哈特选定的地点位于费沙与伊谢尔伦要塞之间，这片星域在去年还是同盟的领地，属于巴米利恩战役前杨舰队经常活动的游击区域之一。舰长熟练地避开了数个化为废墟的原同盟基地和资源星球，有些曾经有人居住的地方也早已人去楼空。时隔一年多，战争的余波仍在辽远的时空中传递震响着，由于接连不断的外敌侵扰，星际间的人口流动至今依然十分混乱，未经登记的流亡者不计其数，在稳态破裂后到下一个稳态形成的时间里，无人知晓那些人最终落脚何方。
航行的第三天，杨舰队接到了一连几道求救信号，从同一个方向传来，发信者自称是兰提玛利欧战役之后出逃的难民，在漆黑的星海中游弋多时，因为资源已接近枯竭，于是便按旧同盟的军民援助法向路过的舰只求救，一并发送来的还有载客飞行器型号、人员名单和紧缺物资等等。
菲列特利加迅速扫完刚打印出来的资料，向杨报告道：“杨提督，难民共计一百一十二人，其乘坐的客运飞船受到战舰残骸波及而严重受损，急缺维修材料。根据旧军民援助法，同盟籍军舰有义务向境内受困的普通市民提供帮助。艾尔·法西尔独立政府目前沿用这一部分法律，但范围仅限于本国人，这批难民的身份是旧同盟公民，目前属于无国籍者，我们是否提供救助呢？”
杨思考了片刻，从道义和能力上来说，都不应该拒绝这样的请求，他们过去也不是没有帮过难民或者求救的物流飞船，只是在这个时间点碰上实在有些蹊跷……
不过，杨还未说话，格伦便和善大度地说：“艾尔·法西尔是自由行星同盟的精神继承者，自然没有对同胞袖手旁观的道理！”
他的话音刚落，奥贝斯坦便提出反对意见，“秘书长阁下，不可轻信这些难民，与他们接触需要绝对谨慎，此行的目的是与帝国皇帝会谈，中途不宜采取任何额外的行动。”
杨有些为难，他理解奥贝斯坦的顾虑，可并不想当面驳回格伦的话，毕竟这次和谈帝国方越过艾尔·法西尔政府单独邀请了杨，这件事在政治上是非常微妙的。虽然杨的外表和内心都厌恶政治，可是行动上却不得不尊重共有的规则，在这艘小小的军舰上，他并不真正享有最高的权力。
最终杨采取了折衷的意见，他对菲列特利加说：“请他们提供航行日志和损毁记录，以及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，如果属实再由林兹负责对接。”
事实核查额外花费了半天，尽管如此，难民缺乏有效证件却是相当常见的事，战争中出逃的人大多数都未能准备充分，可以确认的是他们乘坐的只是普通客运飞船，并没有搭载武器，而且经过不知多久的长距离航行已经濒临散架，还能坚持到遇见救援，不得不说是个奇迹。
出于谨慎，林兹只与对方派来的三名已明确身份的难民代表进行了接触，沟通物资输送事宜。秘书长格伦表示要亲自见一见流落在外的旧日同胞，同时宣传一番己方的善举，邀请他们在完成修缮之后，前往艾尔·法西尔主星投靠独立政府。杨正好乐得不必出面，便由他去了。
按照计划，杨舰队会将备用燃料、舱体维修物料等装入球形集装箱运送给对方，从而避免直接的船体对接。救援的进展也算得上顺利，集装箱安稳地开进了客运飞船的货舱，接下来的事就交给难民团自己的工程人员处理即可。
这场意外邂逅本该就此结束，然而，就在代表们连声道谢、秘书长微笑告别的时候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：那艘飞船的其中一侧尾翼突然弯折，像被风吹断的一截枯枝，毫无预警地从主干上脱落了下来。结构的崩坏引起了连锁反应，不过短短几分钟内，飞船的其余部分也开始逐渐崩解，隔着无声的真空从远处看去，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正在将松脆的饼干一块一块掰开……原本尚可支撑的飞船在所有人面前四分五裂，逃难之旅到此结束了。
格伦吃了一惊，事情变化得太快，令人始料未及，那三名难民代表面色惨白，同样难以置信，他们不过是短暂地出舱，却眼看就要跟家人和同胞天人永隔。
其中一位忽然激动地叫道：“等等……我们有太空梭！还有救，看哪有人出来了！”
格伦注视着飞船，只见一个个逃生用太空梭正从分崩离析的船体间弹射而出，像一蓬离开植物母体的孢子，载着生命的希望飘入太空。
“秘书长阁下，大人……我的家人就在里面，他们一定逃出来了！求求您收留他们吧……”那名代表哀声恳求道，扑通一下跪下来抱住格伦的腿。
格伦左右四顾，与同僚们面面相觑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，最后只好扶起对方，勉强答应道，“那……那也只能先这样办了。这也是紧急情况下的人道主义义务，我想杨提督也会同意的……”
杨也看见了客运飞船的崩毁现场，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，又偷偷瞥了奥贝斯坦一眼，“这下不得不救了。”
奥贝斯坦似乎想要强烈抗议，但他一看杨的表情，便知道反对也没有用了。“如果非要这样做不可的话，请叫林兹准将返回，并立即让伊谢尔伦要塞加派援军接应，在那之前，请阁下与我们待在一起，务必不要单独行动。”
杨点了点头，一边暗自希望对方的担心只是过虑。这样明显的异常，真会是某人躲在暗处耍弄的诡计吗？他完全可以在和谈之前的几天里只接触可信任的人员，毕竟杨舰队派出的所有随行人士都经过严格的筛选，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对他不利，又该从何处下手呢？杨被好奇心引领着，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自己是阴谋家的立场，但并未得出什么结果。
以普罗米修斯的载客量而言，难民团只是小数目，并不会对运行造成多少负担，更不用说成功逃生的人仅有四十五名，太空梭的数量有限，飞船崩解的速度又极快，大部分人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就走到了生命旅程的终点，之前恳求格伦秘书长收留的那位难民，他的妻儿就不幸罹难。
杨没有与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见面，只是从菲列特利加和林兹那里听说了最新消息，战争带来的苦难即使经过数月数年也不会结束，依然可能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收割幸存者的性命，而苟活下来的人还要经受格外严厉的审视……杨想到这里便感到一阵黯然，尤其是当他理解奥贝斯坦想法的时候。在参谋长眼中，那些人的生命让位于杨的安全，但那并不是因为杨更加尊贵，而是因为活着的他才有机会阻止更多的牺牲。
杨的思绪在不同的立场中飞越转换，在他内心世界的游乐园中，总有无数艘来回摆荡的海盗船。他喜欢在大脑中进行各种各样的思维实验，但又衷心希望那些可能性不会像他预想的一样发生。至少直到目前为止，他们仍在正确的航线上，与意外的旅客相安无事。
预计到达前的三天，秘书长召集了所有随行人员和杨舰队的高级军官，再次讨论确认和谈的方针和底线。
“首先，必须确保帝国皇帝承认艾尔·法西尔独立政权及其国境线。在这项前提下，能正式建交是最好的，否则的话，就需要明确我们与费沙之间的合法互通，以特殊口岸的名义等等……”
“是，您说的没错。”杨缺乏诚意地附和道，“在正式结束战争的基础上，如何维持现状都可以再商讨，所以我们需要先给停战期定下一个实际条件，要求帝国方在多长时间、多大范围内不再主动进攻。这当然不会是永远的，只是根据再次开战的准备时间、潜在风险所计算出来的期限而已，我希望至少在五年以上，至于合法的活动范围，对方多半会提出，要我们归还目前控制的边境补给星球，并且承诺不从伊谢尔伦进入奥丁，而我们则可以借此交换艾尔·法西尔到费沙的通道……”
杨将内部讨论过的若干种可能性一一排开，想让政府官僚们有个心理准备，不要抱有过高的期待。
“那么，如果帝国皇帝要求您卸下军职，从此不再出任国民革命军司令官的话，您会同意吗？”一直沉默的监察员突然插嘴道。
“那样的话……”杨下意识地想说“那样的话就太好了！”但是坐在旁边的奥贝斯坦突然踩了他一脚，这句话便又吞了回去，他咳了一声，“军队长官的任命不取决于我一个人，如果代表团认为那样做更有利的话，我没有异议。”
监察员在平板上迅速地记下几笔，然后低下头让讨论继续。
时间如蜗牛爬过墙面，冗长的会议已经让杨有些想打哈欠。这时有人敲了敲门，一名推着餐车的炊事人员出现在玻璃门外，格伦微笑着请她进来，宣布暂时休会。
杨长出了一口气，站起来伸了个不顾形象的懒腰，打算趁此机会去茶水间找找有没有酒喝……
“这位是谁？”菲列特利加盯住了那位陌生女子，“我不记得见过这张脸……”
杨困惑地眨了眨眼睛，大脑还没来得及解读出这个信息的含义，眼前便骤然一黑，像是有人按下了电闸总开关，会议室天花板和走廊上的灯光不知何故同时熄灭，周围霎时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。
瞬间降临的黑暗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，他们落脚的地面不再值得信任，杨迈开一步，便忍不住伸手扶住桌子。那道从天而降的急促咒语将大部分人僵硬地定在原地，然而在最初的几秒钟内，仍有几个人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，林兹和菲列特利加立即持枪在手，马逊则站起来挡在了门与杨之间，可是目标究竟在何处？危险的源头在哪里？黑暗中忽然亮起幽幽的红光，激光瞄准器的红点越过众人落在了杨的身上，就在那道致命的标记停稳之际，杨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扑倒在地，枪声同时响起，灼烧的气息几乎贴着头皮飞过，他被带得摔在地上，后脑磕得一阵眩晕，他本能地想撑起身体，可是有个熟悉的人影死死地按住了他。摔倒前的记忆并未离他而去，杨清楚地记得断电之前离自己最近的人是谁，只是此时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他的声音堵在了嗓子眼里，以至于无法叫出对方的名字。
枪声仍在上方的黑暗中盘旋，犹如雷雨中割开天幕的闪电，只是偷袭者最初的一击失败后，便很快被反击的声势压过。
战斗只持续了一分钟，但是噩梦扭曲了感觉和时间，让杨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整夜。
灯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，杨仍然处在失明的状态里，他听到有人在对他焦急地大喊着什么，那字句也像裹在雾里一样听不真切，他战栗了一下，四肢终于可以动弹，身上并不痛，于是嘴唇便机械地吐出“我没事”，然后杨才听清，是派特里契夫在说话，那家伙的嗓门一向嘹亮，很快便将他叫醒了，同时压在身上的重量也减轻了。
“……杨提督，快放手！”
杨抬起头，复明的双眼终于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，只见派特里契夫半扛起奥贝斯坦毫无知觉的身体，但却无法将他带走，因为杨紧紧地抓着那人的一只手不肯松开。鲜血浸湿了军服袖口，然后顺着苍白的皮肤渗入杨的指缝间，被另一股力量一拽，掌心一滑，他便握不住了。
TBC
注：原作中针对杨的暗杀事件是由德·维利发起，利用霍克进行的，本IF线下德·维利已在地球歼灭战中死亡，暗杀的策划者是鲁宾斯基，他的剧情与原作有很大的不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