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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孙权/虞翻] 青蝇吊客

孙权卷起案上的竹简,又摊开来再看一遍,看完又再卷起来,反复几次,上面写的字仍旧没有改变,是南方报来的短短一则消息:虞翻回会稽去了。

很好,再也不用看见那张恼人的脸了。

与讣告一同捎来的还有一册书,是虞翻的《易注》,此刻正安静地卧在案上,似乎在说其物犹存,其人未去。

恍惚间听到几声青蝇的嗡嗡乱响,孙权烦躁地挥了挥手,打开那惹人心烦的害虫。他说过什么来着?青蝇为吊客……死人骸骨才要凭吊呢,飞来朕这里做什么?

他本能地想把虞翻的书扔了,或者干脆束之高阁,手刚碰到书页,又停下了,他摸了摸封皮,然后把它放在案角一摞书的上面,与他常常翻阅的左传国语在一起。

 

孙权不喜欢虞翻,料虞翻见他应如是,也不知是谁先不喜欢的谁,总之相看两相厌。

孙权知道这人很有才学,记得他初统事,与虞翻第一次以君臣身份相对时,便问:“孤闻有王气起于东南,将成不世之基业,卿博学达观,通变数易理,以为如何?”

虞翻看得出新主公眼中的野心,尽管他是那么年轻,大胆的想法还不敢宣之于口。他还是个孩子,胸中含着一腔热血,但自己不得不让他失望了:

“谶纬之论乃末流学问,不过有心人故弄玄虚,媚上惑众。昔日讨逆将军亦深恶之,谓坐待天时不若励精图治,兵盛民安则天意倾之,区区谶言不足取也。”

孙权点头,心里却生出些隐隐的不快。然而,这只是虞翻那数不清的“令人不快”中的一小桩而已。

 

若是酒后言杀能做数的话,虞翻应该早已死了,只可惜他身体一向安好,整日里昂着他那不合群的脑袋,嘴里吐出不动听的谏言,在殿前碍眼。

东吴向魏称臣后,孙权在朝上与众人议曹丕所求贡品之事,群臣以为非礼,不宜进贡。孙权看得出,这些人并非舍不得几个钱,不过面子上下不来,凭着一点迂腐气,全不知屈伸进退之宜。吴王有勾践之志,岂是这等小事可以折辱?

待孙权说服大家,奏事已定,却忽然听到一声冷冷的低笑,那声音很轻,几乎一出口就化掉了,可又好像是专门笑给他听似的,冷不防地钻进孙权的耳中。

又是虞仲翔。

孙权转头看向他,心头怒火忍不住涌了上来,那人也毫不回避地直视孙权。不同于其他大臣的犹豫迟疑羞愧恼怒,虞翻的眼中是赤裸裸的不屑。

不屑什么?不屑他丧权辱国?若大哥掌事绝不会屈事魏主?孤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无是处?

他费了很大力气,才克制住自己揪住那人衣襟喝问的冲动。好啊,曹丕不是给还你设了虚席吗,孤偏不用你!

不久之后,虞翻被流放交州,罪名是饮酒失言,数次犯上。他和孙权也不知是谁伤害谁更多一些,本该是君臣和睦上下齐心,可偏偏都跟对方拧着来。

旁人为虞翻抱屈,就连送信来的使者也不禁流露出些同情的意思,他却眼睛一白,冷冷地自嘲道:“罪多压身,不堪久留!”然后一甩袖,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大礼,硬声道:“翻谢至尊厚恩!”

使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此人狂直惯了,主上也是一忍再忍,吕子明将军尚在时还能劝一句,这回怕是再也容不下了。

这边孙权心里难免有些堵,他本能地感觉到,那人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,即便在持鞭呵斥于禁时,也并非在维护他孙权的威仪。他原本有意要好好待虞翻的,毕竟他是兄长极为重视之人,虽不及伏羲,却也是东方朔一流人才。只是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点什么东西,虞翻就像他心里长着的一根刺,荆棘一样又瘦又硬,拔也拔不掉,留着又戳地痛。

若是那人肯好好认个错,也可既往不咎,只是——

“自恨疏节,骨体不媚,犯上获罪,当长没海隅,生无可与语,死以青蝇为吊客,使天下一人知己者,足以不恨。”

孙权把竹简狠狠砸在地上,磕出清脆的声响,碎成了几瓣。与孤无话可说吗?既然孤不配做你的知己,那你就在交州待到老死吧。他命人扫走那堆竹简,吐出清晰决然的两字:

“烧了。”

 

遥远陌生的南方似乎并未消磨虞翻的志气,他不仅开起了讲堂教书育人,还生了好几个儿子。远离政事之后,他反而可以潜心学术,研究易学了。

然而交州刺史吕岱明白,他其实从没放下那片魂牵梦萦的江东之地。他不明白的是,虞翻这样一个聪明人,为何总和至尊过不去。若说是一臣不事二主,可仲翔不也是从会稽王朗那转投长沙桓王的吗?他曾与虞翻说起这番不解,而那人却淡然道:

“天地可以易四时,不可以易吾志,屈节求之,翻所不为也。”

吕岱闭上了嘴,本想开导开导他,或许至尊有朝一日会念起旧情召他回去,如今一看,此公疏直如故,只怕回去了也待不住。

然而虞翻似乎被贬了仍不肯安分,对时事多有议论,只可惜山长水远,有心无力。那日听闻孙权要遣使往辽东,再也坐不住了,便作了奏表带到吕岱府上。

这并不是虞翻第一次主动上门,只不过他非是来攀附交游之人罢了,每每国家有事,他总会出现。吕岱心里叹了口气,招呼虞翻坐下,那人已经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起来。言辞虽有理有据,但却硬梆梆的,若是听在陛下耳中必定极不受用。

他说:“辽东乃偏远之地,公孙渊亦非易与之辈,远途求马徒损人力,于国何益?陛下欲求辽东以为外援,殊不知人心难测,一朝反覆,为祸尤甚!我夙夜不安,唯恐他为小人所欺,又恐谏言不纳,但望定公为我一言。”

吕岱皱着眉头听完他这番话,不发一语。孙权对虞翻积怨已久,才会一怒之下将他流放交州,当时他二话不说就走了,连个挽回的余地也不留。此时公孙渊称臣,正合陛下心意,若是依他进言,岂不是惹祸上身?虞仲翔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。

吕岱叹了口气道:“仲翔,我知你心忧国事,只是未免危言耸听了,我东吴交通辽东,不过遣人求些马匹,便有不测,也无大害,何必逆他之意呢?此事暂且放下吧。”

他说完别过眼睛,不去看虞翻,他知道那双眼睛里热切的光芒未曾熄灭,赤诚之心也未曾止息,便不忍再看了。

尽管如此,虞翻的奏表还是通过不知名的渠道上达圣听,结果是意料之中,他又被贬去了更远的地方。吕岱还来不及为他惋惜,不过一年之后,虞翻那条坚持到底的路,终究是走到了尽头。

人生七十古来稀。

那天吕岱几乎同时接到了两件跟虞翻有关的东西,一则是孙权召回虞翻的诏命,无论是生是死,活着就带回建邺,若是已化为尘土,则落叶归根。另一件是虞汜托他送给至尊的《易注》,他父亲多年的心血之作。辽东之事果然不利,孙权终究是念起了他的好,虞翻似乎也不再执拗,而决定倾心以付。

薄薄的绢与厚厚的书安然地卧在案上,看起来既和谐又讽刺。文字比人要亲密得多,见了面相敬如宾,以往种种隔阂无礼,忿恨不解,好像都随时光逝去了。

 

虞汜护送父亲灵柩回归会稽乡里,他时常听父亲说起他的家乡,而自己却混无所觉。他出生在南海,生于斯长于斯,对江东那片故土并无太多眷恋。也许正是因为如此,父亲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难抑的思乡之情,怀念那久远的光辉岁月。

虞汜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,但他可以想象,那必是一番俊才风度,傲骨卓然。南方湿热,又多蚊虫瘴气,父亲晚年时腿脚不大灵便,行走有些迟缓,每每下雨天气,关节刺痛之时,总难免要叹上一句:“想我当年健步江东,一日步行二百里,足可追上明府的快马!”

“明府?”虞汜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“孙讨逆,孙……伯符。”父亲高昂的语调在最后两个字里低落了下来,犹如大颗大颗的雨滴,从天而降时是那么气势凌人,可栽到泥土里时却是悄然无声。

“孤有征讨事,未得还府,卿复以功曹为吾萧何,守会稽耳。”

笑语声渐悄,雨声渐悄。

 

如今虞翻已还乡,回到那个某人曾托付他守护的地方。

孙权再也不必见他,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
他把那本《易注》摆在案上显眼的地方,然而过了很久很久,却一页也没翻过。

他知道这是本奇书,内中有无限丘壑,只是曲高和寡,旷世孤绝,读懂的人不多,会用的人更少。他虽明白这书的好处,却怎么也看不惯,正如他早年曾说过的那样:

“孤少时历诗、书、礼记、左传、国语,惟不读易。”

 

—完—

注1:所谓“昔日讨逆将军亦深恶之”,未必确有其事。“时袁术僭号,策以书责而绝之”,《为孙会稽责袁术僭号书》曰:“世人多惑于图纬,而牵非类,比合文字以悦所事,苟以阿上惑众,终有后悔者。”可能孙策真的对谶纬之事有所鄙夷,也可能只是表面文章做做样子。

注2:《翻别传》曰:“翻初立易注,奏上曰……谨正书副上,惟不罪戾”,也就是说易注早就献给孙权了。不过孙权说“卿不及伏羲,可与东方朔为比矣”,私以为这句话是贬低了虞翻,且不论东方朔本人才器如何,汉武帝仅“以俳优畜之”,并不待之以国士之礼。当然孙权看没看过虞翻的注我不得而知了。最初问王气之事,也并不代表他信这个,只是刚掌事需要点鼓励支持而已。

注3:巧合的是,东方朔的《滑稽列传》中说“至老,朔且死时,谏曰:“诗云‘营营青蝇,止于蕃。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。谗言罔极,交乱四国’。愿陛下远巧佞,退谗言。”虽则此青蝇非彼青蝇,但是语意倒有点同病相怜。

注4:虞汜,虞翻第四子。

注5:最后那句话本属于孙权劝学的典故,此处附会而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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