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北看成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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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 雪姑娘

1828年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，萨沙从昏睡中醒来之后，大地仿佛在一夜间裹上了银白。他睁开眼睛，望着医院天花板上的污渍，终于回忆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。

他记得从警察局的审讯室被放出来时，还勉强可以站立，他坚持让谢尔盖·别洛夫把他自己送回去，但是第二天早起上工的时候，刚出门就晕倒了……萨沙用手按住胸口，心脏在胸腔里轻轻地跳动，好像雪花落在大地上，他数着一声声的心跳，很快便又沉入了黑暗之中。

黄昏时分他才完全清醒过来，他看见谢尔盖安静地坐在床边，像一道凝固的夕阳。

“我睡了多久了？”萨沙稍微撑起身子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，那里还发着热，但是比昏过去之前好多了。

“差不多两天。”谢尔盖说。他想起去年十月的时候，天气比现在还要冷些，他在驿站第一次见到亚历山大·别洛夫。那天也是萨沙第一次发病，从此他便留在了托木斯克。

谢瓦当时没有检查出是什么病因，只是建议观察后再说。时间过得飞快，这一年里萨沙的身体似乎一切正常，没有再出现过突然晕倒的状况，但也许事实并非如此，也许萨沙只是没有告诉别人他身体不舒服，而谢尔盖需要关心的事又太多了，不可能只盯着一个犯人。经过那次严刑拷打之后，第二天萨沙便倒下了，谢瓦说情况很危急，是心脏出了问题，然而病例十分罕见，除了保守的治疗之外束手无策。

谢尔盖不想把事情看得太过糟糕，他告诉萨沙：“医生说必须卧床休息，这个星期你可以不用去厂里，等好起来再说。”

萨沙点了点头，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，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人难受，他宁愿带病去工作，也不想整天躺着无所事事。他忽然抬起头来，问道：“我能看看镜子吗？”

谢尔盖给他找来了镜子。萨沙看见自己的模样，眼睛里终于恢复了一点神采，“谢廖沙，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，梦见我的样子全变了……变得很丑陋，一点也不好看，别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，却吓得跑远了！”

谢尔盖安慰他，说这种事不会发生，但谢瓦的话同时在他的脑海里回响，他不能再想下去，便叫萨沙好好休息，然后离开了病房。

冬天里，苦役犯的劳作时间比夏天要短几个小时，每天收工之后，监狱里便挤满了犯人，地板因为油污和结冰而时常打滑，炉子受了潮点不起来，或者柴火不够烧，又或者烧起来了但是烟味呛鼻，整夜里不断地有人咳嗽，没有一刻安宁。虽然谢尔盖赶在大雪前加盖了一些临时性的住所，减轻了少许压力，但这些努力依然只是杯水车薪。

保劳斯卡斯明白他心里的苦恼，因为他来自由人的时候总是愁眉不展，不过谢尔盖不怎么说自己的事，经常一晚上坐在那里一言不发。保劳斯卡斯有时也陪他坐着，并不打扰对方的沉思，只是干自己的活，总结昨日酒馆的账目，回复从各个地方发来的信件。他们习惯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边，那里是玛尔纳斯给保劳斯卡斯留的专座。

不过，今天谢尔盖却少见地关心起了立陶宛人的生意，问他们是否准备了圣诞节的物资。还有一个月就过节了，他打算给犯人们分发一批日用品，御寒的衣物已经订好，比较麻烦的是食品，量大的话必须提前准备，但如果不能及时到，或者运来得太早，都可能会造成浪费。

保劳斯卡斯开玩笑地说：“最简单的办法是伏特加，您要是带酒去，他们会把您当作基督来感谢的。”

“这个不行，监狱里禁酒。”谢尔盖摇摇头，不过他也知道这些禁令其实形同虚设，最后只是抬高了伏特加的价格。每个月都有几个私酒贩子被抓，他们像扑火的飞蛾一样，明知结局如此，却依然不顾一切地从事这门危险的生意。

“德国香肠……或者法国面包？这些都能放很久，我们的存货量也大，您要是愿意，可以告诉我要多少，还来得及追加订单，圣诞节前一定能赶到。”

“好。”谢尔盖接过对方递来的纸笔，写了几行字，想到预算不多，还要准备一笔钱买炭，便又划掉了一半。

“您怎么想到要买这些东西？”保劳斯卡斯记得以前犯人们并没有这样的待遇，算下来可是不小的一笔钱呢。

“上个月费里金娜夫人做了一次慈善募捐，收到了不少捐款，她托我帮帮那些可怜的人，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。”

谢尔盖本来还想在圣诞节那天给一部分犯人放假，让他们与亲人团聚、或者参加庆祝活动，但是考虑到安全问题还是作罢。

一个月后，过节的物资都按时备齐。白天教堂神父唱过祝祷，宣布基督的恩典降临大地，到了晚上，严寒老人和雪姑娘背着一大袋子礼物，在各个监狱和定居点之间来回穿梭。老人穿着蓝色厚绒皮衣，留了一部长长的胡子，模样高大威严，姑娘一身雪白，连头发都是白的，奇怪的是她没有露出脸来，反而戴着一张同样雪白的面具，只能看到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在面具后闪烁。

不少认识雪姑娘的犯人握住她的手亲吻，还有一些新来的第一次见到她，大声调笑着说：“把面具摘下来瞧瞧呀！咱们又不会吃了你！”

但是雪姑娘一句话也不说，她走得很慢，仔细地把礼物交到每个人手中，任由犯人们在她身边像云一样聚拢，却一点也不害怕。

两位新年使者的最后一站是中心医院，费里金娜也请他们为病人带去祝福。

昨天萨沙再次发病住院，只好在病床上迎接圣诞节。谢尔盖和保劳斯卡斯带了吃的去看望他，萨沙想喝酒，但是被医生制止了，他可怜巴巴地睁着大眼睛，说：“谢廖沙，基督不会怪罪我的！我已经半年多没喝了！”

谢尔盖依然不许，萨沙气咻咻地仰头往床上一倒，把脑袋扎进枕头里，嘴里嘟囔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，再也不肯起来。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，一大群病人簇拥着严寒老人和雪姑娘走了进来，高声欢呼着“圣母玛利亚！基督万岁！乌拉！”

老人来到萨沙的床前，但他闭着眼睛，四肢直挺挺地张开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，皱巴巴的被褥盖了一半，露出一截苍白的肚子。

“萨沙，快起来吧！不要错过一年的好运！”一名护士走近他，摸了摸病人的额头，就在这时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又恐怖的尖叫，仿佛一只白枭被射下了树梢。

发出这可怕声音的不是别人，是一直沉默着的雪姑娘。

保劳斯卡斯吃了一惊，他看见那个一头白发的女人突然发疯似的惨叫起来，她三两下撕毁了面具，好像被那玩意烫伤了面孔，她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，一双黑眼睛烧得通红。那是一张年过半百的女人的脸，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年轻姑娘，也不是上帝派来的纯洁天使。严寒老人赶紧掀起斗篷，一把将她卷了起来，他回头狠狠地瞪了萨沙一眼，然后便抱着女人快步离开了病房。

“我……对不起……这是怎么回事？”萨沙一脸惊恐地坐起来，他不明白做错了什么，可是雪姑娘突然发作显然是因为看到了自己。

所有人都吓了一跳，谁也没想到，每年给他们带来祝福的雪姑娘，面具下竟是个疯女人。只有谢尔盖保持着冷静，他让惊惶又好奇的众人散开，叫萨沙躺下休息。

“她见到我为什么会这样……”萨沙开始后悔了，如果刚才没有任性地装死，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，“她生病了吗？”

“不要多想，萨沙，跟你没有关系，忘了这件事吧。”

保劳斯卡斯看了谢尔盖一眼，但是没有说话。

他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将近午夜，今晚的天气很晴朗，缎蓝色的天空中浮着一轮明月，像严寒老人怀抱着纤小的雪姑娘。街上堆了半尺厚的新雪，脚踩进去的时候发出好听的脆响，谢尔盖和保劳斯卡斯并肩走着，两对长长的脚印像乐谱上的和声音符。

“谢尔盖·亚历山德罗维奇，雪姑娘身上发生的事，您是知道的吧？”

“嗯，我知道她。”谢尔盖料到了对方会问，便说：“那是我还在军队服役时发生的事，我是听团里的人说的，大约五六年前……”

那时严寒老人和雪姑娘的扮演者是一对夫妻，他们有一个女儿叫瓦莉娅，长得像天使一样美丽，她认识了一个英俊而风流的军官，两个人很快就私定了终身。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，因为军官只是暂时驻扎在托木斯克，过一两年便要离开，他们舍不得他带走自己的女儿。可是瓦莉娅坚持要跟他在一起，秘密结了婚之后，她没过多久便怀了孕。然而那时军官的热情已经消磨了大半，他一想到要成家便满心不乐意，对瓦莉娅的爱也一天比一天少，终于在一个夜里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，混进返乡的骑兵队里偷偷撤走了。瓦莉娅找遍了整个军营都没有找到他，她听说有人见到丈夫坐船离开，便到码头上日日守望，从河水湍急到冰封大地，她的父母劝女儿回家，但依然不能动摇分毫。后来在一个冬天的早晨，有人发现河面上有一具女人的尸体，隆起的肚子像一座小小的坟，她四肢张开，身体已经僵硬了，船工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尸体从冰上扒下来。目睹了女儿死去的可怜母亲，当时就疯了，头发一夜之间褪去了颜色。

“不过，这事很快就被压下来了，知道的人不多。”谢尔盖叹了一口气，“现在她只有在扮演雪姑娘的时候，想象自己是瓦莉娅，才能出来正常活动，所以一直戴着面具，从不开口。”

保劳斯卡斯听完这个故事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他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，不久前还觉得月光温柔如水，而此时却感到它终究是凉薄的死物，每夜每夜地升起来，照见人间这么多的苦厄，却不会因此而温暖分毫。只有人会为同类的不幸而悲伤，只有人懂得同情。

“您是个好人，谢尔盖·亚历山德罗维奇。”保劳斯卡斯忽然道，“我是说，您和我见过的那些伪善者不一样，您有一颗真正的金子般的心。”

谢尔盖苦笑了一下，似乎也有所触动，今晚他的话好像格外的多。“我能做的太少了……您知道，就像铲雪工人一样，明天一早，天不亮的时候他们就起来工作，清理出一条街、两条街，让我们脚下的路好走一点，可是除此之外呢？整个西伯利亚不都在下雪吗？”

保劳斯卡斯沉默了一会，他明白谢尔盖的意思，他有很多话想说，从前做过的事、以后打算做的事，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全部告诉对方，但是他不能，他只能勉强描述自己内心涌动的感觉。

“您说得对，一个铲雪工人或许帮不上什么忙，但十个、一百个、一千个呢？如果每一个人都负有同样的责任呢？”他的语气忽然热切起来，“我以前在维尔诺读书的时候，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人，我现在也这样想！而且不止是我，您也一样。”他停下脚步，转过身来，双手按住谢尔盖的双肩，雪地上的音符戛然而止，“在我看来，您比其他人更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，您是属于新世界的公民。”

“公民？”谢尔盖低声重复道，不是臣民，不是子民，而是公民？对方的话在他心里激起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，在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，冬雪早已消融，一颗石子投入春水，化成一圈一圈的涟漪。但他明白这样的谈话是危险的，保劳斯卡斯就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，才流落到西伯利亚的。

谢尔盖下意识地退开一步，夜晚的寒气一下子让他清醒过来，他的嘴唇抖动着，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，“也许有一天……也许会有那一天。”

他没有直视保劳斯卡斯的眼睛，因为他预感到，那是比任何一种话语、任何一种思想都更可怕的东西。黑夜的深处传来了渺远的钟声，庆祝圣诞节的人们欢笑着走过长街，走过今天与明天的分界点。

谢尔盖看向中天的那颗明月，他希望月亮是一面镜子，人在其中可以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，否则怎么能忍受现实的噩梦呢？梦里像萨沙说的那样扭曲而丑陋，身在其中的人会慢慢变得面目全非，再也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。

注：

[1] 本章萨沙照镜子的部分取自本尊梗，历史上萨沙是个爱漂亮的时髦孩子，病重的时候担心自己形容憔悴，都不想别人来看望他了。

[2] 俄罗斯东正教的圣诞节是1月7日，会出现严寒老人和雪姑娘，这两人一般是祖孙女，角色来自民间传说，跟圣诞老人有点像，但两者并不等同，在十九世纪早期，他们的形象和故事还没有确定下来，所以本章中的描述带有想象的成分。

[3] 维尔诺即维尔纽斯，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时，维尔诺大学是波兰立陶宛独立运动的一大阵地之一。